推薦序
毛尖攻略──誠實與犀利的辯證
我寫小說若引名言,則往往是為了捏造;寫文章若引名言,就表示有「予何言哉」的慨歎。所以,在討論毛尖的《一寸灰》之前,先把另外兩個老姑娘的話張掛起來,完全是為了表示敬意。
「惡一向都是激進的,但從來不是極端的。它沒有深度,也沒有魔力,它可能毀滅整個世界,恰恰就因為它的平庸。」這是漢娜•鄂蘭的話。
「世上最令人嚮往的,就是忠於自己的自由,也就是誠實。」這是蘇珊•桑塔格的話。
在影視創作的小圈子裡,人們勇於批判作品的時間不會拖得太長。犀利的實話傷人樹敵,其影響何止吹皺一池春水,一旦投石擊破水中天,讀者也許有搔著癢處之快,創作者當其鋒、受其凌割,即使臉上看似漣漪不興,其實懷裡風波迭蕩。
然而江湖走老,膽子走小,山轉路也轉,人生畢竟不止如初見。我就認識好些個原本誠實犀利的批評家,一旦有機會,都爭先恐後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幹上了業者。我曾與友朋閒說此事,有位演員出身的導演答得輕巧,他說:「批評不是產業。」他的意思似乎是:到頭來,人總是要往產業裡奔的。
媒體的影評專欄當然算不得產業。不過,毛尖似乎從來沒有放下屠刀的意思,算是個異數。每當我讀她一篇評論文字,就很想「以環球為範圍」地大聲呼問:「還有誰沒挨過毛尖一下子的?」
讓我從反面說起吧。
若仍然以環球為範圍,《一寸灰》裡稱道勉勵的影劇作品也不多有。〈刀背藏身〉是其一。毛尖慧眼獨具,點出「徐(皓峰)筆下的武林飄零人,常常並沒有像樣的生活,但最後,總能憑著中國人的樸素倫理,以俠士的方式至死一躍,雖然落花流水好像沒有一點作為,但用他編劇的《一代宗師》臺詞來說,就是『拚一口氣,點一盞燈』。」甚至,毛尖還站在文學史的高角度上明快直陳:「而徐皓峰的武林,也至此告別了金庸梁羽生的壯闊江湖,那些為了餘生不要鄙視自己、選擇奮勇赴死的一介武人,成為當下中國人的對照鏡。徐皓峰本人的文化抱負,亦顯山露水。」
然而,即使在如此罕見的推獎之後,毛尖仍然要刀尖藏身,順手撈起網上流傳的「徐皓峰推薦的十二部電影片單」,下了手——「這個片單真心不錯,唯一讓我感覺有點遺憾的是,徐老師推薦了《教父2》而不是《教父1》,由此,回想我的徐皓峰閱讀感受,我唯一的不滿足於,好像跟對《教父2》的不滿一樣,感情生活多了點,這讓他筆下的武林人物一上場就被一種脆弱感籠罩。」然後,這刀鋒霍霍向「以環球為範圍」的遠方球場劈了過去:「這個,大約也是我看梅西特寫時的感受。刀背藏身的武藝,跟梅西的球藝一樣,太藝術了。」
太藝術也好,脆弱感也好,當然都和角色的感情生活有關。說得更簡潔一些,《一寸灰》所反映的評家毛尖對於合格敘事作品的判準,大約就可以用夏目漱石當老師教英文的那個故事作為隱喻。他讓學生翻譯「I love you」,學生脫口而出:「我愛你。」夏目則說:「日本人怎麼會這麼不含蓄呢?翻譯成『今晚月色真美』就足夠。」
我相信,這樣的翻譯一定可以立刻發展成無數誇張可笑的段子。不過,毛尖是認真的,她用「潤物無聲」來形容這個故事「傳銷了日本國家之美」的意義,「即便是輕小說,也常有一種天地萬物不喧不嘩的安靜,生生死死都追求小津安二郎的態度,不失控不落淚。」
然而,這還只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表現,無論視之為修辭之節制,或者是風格之簡潔,都還是技術層面的事。毛尖在「不失控不落淚」的背後,還有更多的想法。
作為愛情的隱喻,無論是李商隱「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原文,或者看似粗拙實則另成頹廢喻義的英譯「one inch of love is one inch of ashes」似乎都有足堪玩味的「滅度」之義。
毛尖雖然不寫小說不編故事,然而她直接承襲張愛玲(以環球為範圍的話,就可以連珍•奧斯汀也算上)的一點,就是將愛情這件事視為所有傖俗生活(比方說金錢)的象徵,卻正因愛情是一個象徵,才得以擺脫那傖俗。於是,夏洛克•福爾摩斯才有可能說出那麼迷人而準確的句子:「愛是種危險的劣勢。」翻轉成網路語言應該就是:「認真你就輸了。」現實的你不得不認真,因為愛情所象徵的種種現實都無比強大。
所以,毛尖關心的不只是愛情;討論的也不只是電影。
我特別欣賞她在〈柳暗花不明〉裡關於艾莉絲•孟若的分析。電影《你的樣子》改編自孟若的《來自遠山的熊》,媒體人云亦云,大肆數說孟若和契訶夫的淵源,然而毛尖獨具隻眼地讜論:《來自遠山的熊》實則「完全是一個老年版的《仲夏夜之夢》。」不止此耳,她還犀利地說:「只不過,莎士比亞的喜劇故事,到了孟若筆下,染上了歲月滄桑,變成了時光藍調。」沒有刀光,仍可見犀利。
更多的時候,毛尖會拿作者「運用愛情」的手段和技法來評斷其思想;這個角度往往銳利有效。她看《太平輪》,三句話道破吳宇森討好觀眾的企圖:「商業視角讓他滑溜溜地兩邊討好,他用愛情挽救國軍,用人民讚美我軍」。
然而毛尖並不以此為足,她更進一步拈出就在《太平輪》問世當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派屈克•莫迪亞諾在一九七四年編劇、由路易•馬盧執導的電影《拉孔布•呂西安》。作為對照,毛尖的攻略就不只是要修理吳宇森而已了。她是要藉著上世紀七十年代行險而不求僥倖的兩個法國創作者來提出一個天問:在戰爭(或者其它重大政治災難)中,我們對於「不可能純潔」的個人究竟是否有更富洞察力的寬容?而非藉著市場傾心的愛情枝葉去掩飾空洞的情感。
無論模擬理論如何淵遠流長,論者甚至經常推源於柏拉圖洞穴寓言中的影子理論,從而進一步又推導出「再現」理論。然而,所有文字的、舞台的、影像的敘事,從不也總不與現實一致。有趣的是,評論家卻可以有一個始終與現實頡頏上下的尺度去丈量作品意義和技巧的價值。
對於毛尖來說,即使現實中的歌哭血淚不時打動著凡夫俗子的日常與生命記憶,然而敘事作品的美學構成卻必須包涵一種微妙的控制力,使「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也必須受到駕馭。
更值得注意且不免會心一笑的,是毛尖並不會止步於「簡練修辭」、「低度表演」、「樸素的場面調度」,她在〈住到笠智眾家〉裡,將小津安二郎沉靜的、溫暖的風格刻畫成一種真實生命的情調。毛尖吆喝著奔赴那樣一部她在年輕時瞠目以對的《晚春》,說得比文•溫德斯更迷人:「笠智眾(按:小津安二郎永遠的男主角)以生活的名義收編我們,生活千手萬手,他是觀音;道路千條萬條,他是羅馬,他讓我們明白,愛的最終魔法,是摒棄所有的手法和表演。這是小津電影的真諦,我也把它看成最高形式的愛。」
讓毛尖說出這麼激情的話,並不容易。然而,若非能夠把自己的電影創作事業看成和豆腐工沒有什麼兩樣的小津,誰能經得起毛尖的誠實和犀利呢?毛尖不止一次在評論文字中暗示自己年紀不小,似乎意味著她的火氣漸斂而返璞更殷,在我看來,《一寸灰》是《我們不懂電影》的一個強烈的補充。如果我們和毛尖一起調度起眾多領域和面向的知識而更懂了一點電影(以及戲劇和文學),那是因為生命的現實也在催促著我們住進一個將雄辯都消磨殆盡的溫暖小屋之中。我猜那情境恰是錢鍾書先生所謂:「荒江野老屋中二三會心人」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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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張大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