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行在家族治療實踐與反思的路上??? ?
賈紅鶯
我的原生家庭帶我走向家族治療。
我摯愛的父親原是地主之子,因為國難十六歲赴戰場,從此再也見不到他的母親。戰後來到台灣,胼手胝足,做三份工作養活我們四個女兒。民國七十九年,他離開人世,在師大研究生宿舍昏黃的燈光下,我抱著章勝傑教授由美國飄洋過海寄來的文獻,看到family therapy,心情激動不已(當時國內找不到任何一篇家族治療文獻)。民國八十年,我完成台灣第一篇家族治療碩士論文,在首頁的致謝詞寫下──
感謝上帝,賜給我一個不完美的家,我因而得以終生致力於它。
二十八年來,我果真走在這個異象上,直到如今。
一九九四至二○○○年,我參與台灣第一個醫療體系家族治療門診,完成第一篇家族治療歷程研究博士論文。二○○三至二○○六年,我有幸到倫敦泰維史塔克醫院(The Tavistock and Portman NHS Foundation Trust)進修家族治療,也在歐洲知名的萬寶路家庭服務中心(Marlbrough Family Service, MFS)擔任榮譽家族治療師(在此特別感謝外子支持),之後到東華大學諮商與臨床心理學系服務,期間有機會協助一些社會底層、其他社區與輔導中心無法處理的個案,包括家庭暴力、性侵害、父母離異、精神疾病、被機構安置等多重壓力家庭個案,他們在我們進行家族治療後改變了。本書第一部分記錄這些從英國到台灣的家庭故事,每一位個案讓我相信家庭可以是最好的藥,在他們身上不只看到傷痛,更看見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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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傷,有沒有可能變成關係的良藥?我發現如果只看見問題,問題會越來越多;看到力量,就長出更多力量。然而,只有當悲傷被看懂了,人才甘心長出力量,要怎麼看懂,需要還原到關係脈絡,一點都不能簡化,這就是家族治療從關係開藥的歷程。在療癒的過程中,家庭不再被主流論述的疾病與問題產生的羞辱綁架,而能擁抱自己獨特的幸福,坦然領受痛苦的勳章,慢慢看見困難、殘缺、凋零中展現的美麗、希望與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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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真誠面對悲傷的同時,傷痕也開始散發出懂得人間疾苦的特調芬芳,因此我們可以坦然面對悲傷。
因為悲傷總是比快樂的眼淚更多;
因為悲傷的痛苦被說出來總是感動人心;
因為悲傷,我們才更明白這個世界;
因為當我們越想要逃避悲傷,就越痛苦;
因為幸福中不會沒有悲傷,悲傷使短暫的幸福更珍貴;
因為悲傷中的一絲幸福,比沒有悲傷考驗的幸福更幸福;
因為認識關係中的悲傷,我們才開始認識真實的關係;
因為有悲傷的真實關係,比虛假的快樂關係更好;
不因為看起來更幸福就沒有悲傷,悲傷的人也不一定沒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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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療師的眼光需要從關係看懂悲傷,找到力量,看到能力也看到悲傷,故事才得以完整。至於說,是一種揭開,敢去揭開就不會結下難看的疤,每一種疼痛都值得被見證,一旦看了、說了、懂了,該說的說出來,該聽的人聽見,經由對話,從傷痛中找到力量的路徑,因此可以說我們「什麼時候軟弱,什麼時候就剛強了」(《聖經》哥林多後書十二章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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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治療源自一九五○年,一群精神科醫師探討為什麼精神分裂(現在改稱思覺失調症)住院病人在醫院復原了,回到家不久又復發?發現不只是個人的問題,而是家庭生病了,很多功能不良的家庭會傷人。到了一九九○年代的後現代思維,一些家族治療師反思家庭的病其實很多來自社會,如貧窮、種族、權力等。前者把家庭視為病源,後者則視為力量,其實兩者都有,家庭是傷也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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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一個真實小故事。
一位在健康溫暖家庭中成長的陽光大學生,遇到一場嚴重車禍,身體重生但內心餘悸猶存,始終快樂不起來。我建議他找諮商師,沒想到他回應我,諮商師聽了他的故事只告訴他:「你得了憂鬱症、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這個大學生非常不解:「什麼?只因為車禍,我過去的陽光都不算數?我在心理師的診斷下,一下子就變成了憂鬱症患者!」此後他再也沒有回去找那位諮商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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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諮商師給了他診斷,卻一點也沒有幫助到他。這樣的助人事件其實每天一再發生,是不成熟甚至帶給個案傷害的治療師。治療師不只診斷,還要懂得開心靈的藥。本書也是寫給願意真誠反思、想要幫助人的人,包括父母、老師和所有助人者。讓我們不要成為自以為專業,卻只是為人貼上DSM(即《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The 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標籤的治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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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現代反思的治療師不是站在高高的位置審判,把人變成一種分類的診斷病名,而是將這些看似疾病、失能、憂鬱、創傷……背後的一線生機找出來。治療師像一個送禮物的人,每次談話讓人覺得受益匪淺是我們的責任,要學習聽懂那些還未被聽懂的聲音,不懂就誠實告知我們不懂(如同我們沒有生死交關的車禍經驗),但是很想懂,對話才可能開始。後現代反思的治療師不只是修復家庭問題,而且要具備去問題化的能力,引發對話,帶出泉源,成為自在自得的治療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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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充滿焦慮的年代,社會的不安影響家庭,邀請你至少從聆聽家人的故事開始,非常重要。治療師不能只與個人工作,幫助家庭也是助人者必備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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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寫本書的過程中,我的母親過世,很遺憾沒有更多陪伴她、和她分享,這些遺憾讓我知道其實我有多麼愛她。我自己或是我所接觸的家庭,都把別人認為的傷,活成自己的藥,希望你也看見悲傷中蘊藏的幸福,敢於吐露悲傷,別再管這個世界怎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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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治療在於觀察關係,關係奠基於背後的文化脈絡,要在治療時「住」進每個家庭的關係與文化脈絡中,才能明白他們痛苦的內涵;從悲傷痛苦中發現家庭的力量,見證家庭苦難散發的光芒,如此即邁向了療癒。
感謝亦師亦友的陳秉華教授支持我完成台灣第一篇家族治療博士論文;感謝摯愛的家人Michael、Venetia、Joy,我們一起走過的路證明家是最好的療癒。本書故事主角(皆已更改基本資料)向世人見證關係是傷也是藥,這些故事將持續開啟家庭療癒的力量。
推薦序
活在故事裡的省思??? ?
林鴻信(台灣神學研究學院教授)
「關係是傷也是藥」,這是多麼震撼人心的一句話!
人的生命存在於關係當中,人的受傷往往在於關係當中,然而受傷若能得著醫治也經常在於關係中。
人一出生就在群體中,因此人與人的關係如果健康,可以開發健全的自我,反之,人與人的關係如果不健康,自我的成長必定要面對許多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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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體與群體、自我與他者又有相互加成或相互遞減的循環。健康的個體可建構健全的群體,而健全的群體則可形塑健康的個體,如此形成正向循環,反之則相互遞減;健康的自我可促成健康的他者,而健康的他者則可塑造健康的自我,如此形成正向循環,反之亦是相互遞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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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既是關係的參與者,就可能是關係的受益者或受害者,而那使人得以受益或受害的關係卻又經常和參與者本身有密切關聯,這意味著人本身往往就是在關係中受益或受害的重要關鍵,然而這經常需要有智慧的諮商者提醒或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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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採用「諮商故事」與「治療反思」兩部分,足見作者的用心,呈現諮商過程的兩個角度,一個是故事情節的角度,另外則是諮商者的反思角度。諮商者需要不斷地檢視故事並且自省,才有成長的空間,感謝作者把這些寶貴的經歷與讀者分享,也讓讀者得到成長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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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的智慧令人想起德國神學家潘霍華(Dietrich Bonhoeffer, 1906-1945)的名言:「凡不能獨處的,就當避免團契生活。凡不能在團契中生活的,就當避免獨處。」 這話的意思就是:「凡不能獨處的,就不應進入關係。凡不能處於關係裡的,就不應獨處。」「與自己相處」是「與他者相處」的前提,而「與他者相處」則是「與自己相處」的前提。潘霍華看見獨處與關係有如一體之兩面,凡能與自己相處的人才具有能力與別人相處,如此的關係可望成為醫治的「藥」;而凡是無法與自己相處而總想要逃入與別人的關係者,經常帶來自己與別人的「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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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霍華在獄中時,就身體囚禁而言他是孤立的,但就心靈連結而言,他則是豐富地繼續被各種關係孕育,其中有造物主與被造者的關係、父母與子女的關係、兄弟姊妹的關係、愛人的關係、朋友的關係以及與一切天父兒女們的關係,健康的關係是他在獄中面對許多困難考驗的力量來源,可以說是他在獄中的「藥」。然而,若是不健康的關係的話,不但無法醫治傷害,反而成為痛苦──「傷」的主要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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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活在故事裡頭,也都需要傾聽故事,才能學習如何在自己的故事裡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然而,有時我們也需要抽離故事,才能看清楚自己在故事中的角色如何改進。當諮商師進入諮商輔導時,有可能因傾聽故事進入其中太深而迷路,也有可能因投入諮商過深以致缺乏檢視自己的能力而陷入偏執,因此需要抽離反思的空間,此書提供我們非常好的自我省思之提醒。
二○一八年九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