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奇花異草——《現代文學》精選集序
白先勇
臺灣大學出版中心出版的這一套《現代文學精選集》是從兩個階段的《現代文學》雜誌精選出來的作品,由臺大中文系柯慶明教授主編成集。小說三冊共五十篇,散文一冊四十三篇,詩一冊一百二十四首。《現代文學》第一個階段是從一九六○年到一九七三年,共五十一期,中間停刊三年;第二個階段從一九七七年復刊到一九八四年結束,出版二十二期。前期五十一期《現代文學》已經產生過幾個選本,但後期二十二期的作品則從來未輯成選集。其實後期的《現代文學》也曾登載不少好文章,值得編入集內。
我看到這套選集的目錄,首先令我吃驚的是這些作品發表的年代竟如此的遙遠,有的竟在近半世紀、四十多年、三十多年以前。而這些小說、詩、散文的背後故事,我卻記得清清楚楚,恍如昨日。一九六○年三月創刊號選了三篇,我們外文系的學姊叢甦當時從美國西雅圖寄回來〈盲獵│聽來的故事〉一則,文風類似卡夫卡式寓言。那一期我們正好出〈卡夫卡專輯〉,十分點題,大家士氣大振。余光中的〈坐看雲起時〉是王文興去討來的,第一期我們極需余光中的詩撐場面。我記得那天王文興拿到余光中謄寫得整整齊齊的詩稿,喜形於色。同期還有白黎的〈玉卿嫂〉,因為第一期小說稿不夠,我只好用不同的筆名寫了兩篇。這些都是快五十年前的往事了。
選集中王禎和的〈鬼•北風•人〉、施叔青的〈壁虎〉、李黎的〈譚教授的一天〉,這些小說是三位日後大名鼎鼎的作家初登文壇的處女作,個個出手不凡。小說選集中有多篇被其他選本一選再選的名篇:〈鐵漿〉—朱西甯、〈將軍族〉—陳映真、〈草原底盛夏〉—王文興、〈最後一節課〉—歐陽子、〈會場現形記〉—於梨華、〈甘庚伯的黃昏〉—黃春明、〈辭鄉〉—林懷民、《鹿城故事》—李昂、〈漁仔寮案件〉—宋澤萊、〈海鷗〉—馬森、〈人人需要秦德夫〉—黃凡。主編大概認為名篇就是名篇,選過多次還應該再選。有的作家改了行,拍電影、跳舞去了:張毅、姚樹華、林懷民。有好幾位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朱西甯、王禎和、吉錚、子于、洪醒夫、唐文標、王敬羲、梅新。
看看詩選集的名單,有意思的是當年臺灣有名的幾個詩社,「藍星」、「創世紀」、「笠」、「星座」,各宗各派的詩林高手統統上榜入選,這也足見《現代文學》當年是完全開放的,大家不分彼此,在同一個文學園地裡各自耕耘,在這份發不出稿費的雜誌上寫文章,竟也其樂融融。那是一個有文學理想、有文化抱負的年代。
時間恐怕還是測試一篇文學作品好壞的最後標準吧。過了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如果一篇小說、一首詩、一則散文,還能夠像一些常青草木,仍舊屹立不墜、而且欣欣向榮,那麼時間的考驗便初步通過了。我看這部《現代文學精選集》裡就有好些奇花異草,直到今日,仍在盛開。
主編柯慶明教授,他本人不但曾擔任過《現代文學》的編輯,而且長時間還是撰稿人。他對這本雜誌歷史的來龍去脈以及時代背景比誰都清楚。他編的選集應該能夠充分展示《現代文學》的精神及內涵。
臺灣大學出版中心編輯戴妙如女士為這部選集花了驚人的心血,二位助理陳盈廷、吳函豫也費了很多工夫,特此感謝。
序二
《現代文學》精選集序
柯慶明
《現代文學》雜誌, 1960年3月創刊,到1973年9月共出版了51期,其後因財力不繼休刊。1977年7月復刊,到1984年1月,又出版了22期,終於停刊。這個刊物始於一群臺大外文系南北社同學的同心協力,其後又有臺大中文系新潮社同學的加入,相當程度的繼承了夏濟安先生主編《文學雜誌》時期兩系合衷共濟的盛況。因此或者偏向現代主義文學大師的譯介;或者偏向以現代觀點對中國古典文學的重新檢視;但大家公認的最大成就,卻是提供了一個園地,給當時尚為新銳的作者們,披露了許多甚具實驗精神與風格創新的好作品,互相激盪,蔚為風潮……
近半個世紀之後,重新回顧:不但許多作者成為文壇的中流砥柱;許多作品亦早成為學院研究的經典。這些作者、作品自亦有專集可供尋索參閱;但由眾多作者、作品所反映的時代精神、社會文化氛圍卻不易感知,尤其它們正處於中西融合,新舊交雜的關鍵時刻,是一值得詳加參照與反思開發的重要里程。因而我們深覺有精選部分作品,重出選集的需要。
白先勇在遠離母校多年之後,終於應邀返回臺大擔任文學院特聘講座教授;我則自大四加入《現代文學》雜誌,畢業服完兵役後,隨即返校服務迄今,其間亦曾承乏臺大出版中心主任。當時我們皆以為《現代文學》雜誌的編務,既為臺大外文、中文兩系系友主其事,此一選集最好交由臺大出版中心來發行。正所謂:山高洋廣,一時多少風流人物!大家的壯思逸興,實宜由臺灣大學來永久發揚與推廣……
我們的構想,在我出版中心主任任內,因諸事倥傯,未克執行;繼任的陳雪華主任不但大力支持我們的構想,並且建議我們應該再找一位共同主編者,因為三個人的看法,照顧的方面會更勻整一點。很幸運的,我們找到了低我約莫七班,(我也正好低白先勇七班),也是中文系新潮社重要成員的詩人兼散文家沈花末,願意參加我們的編輯群。沈花末不但得過年度優秀青年詩人獎,還擔任過《自立晚報》副刊主編,對於編輯自是經驗老到。三人往返商量,《精選集》終於定稿可以付印,卻因出版中心主任易人,新主任項潔正好是沈花末的夫婿,她因而堅持不肯列名編輯群。白先勇也仍是「社長」本色,雖然一向參與良多,只因一切由我居中斡旋,堅持還是要我掛名「主編」,於是原本是三人合作完成的《精選集》,竟要我獨居其功,未免慚愧;繼而一想,若有編選不夠理想之處,或亦可由我一人獨受批評之責,因而也就坦然了。
《精選集》即將付梓之際,首先感謝眾多作者,願意讓我們舊夢重溫,同意將他們當日的新銳作品,「總也不老」的展現它們永遠青春的丰姿,在這重新出版的《精選集》中。有兩位作者以情隨事遷,不願授權重刊;我們遺憾之餘,自然尊重,未予編入。
另外,雖然我們盡力尋索,但仍有部分作者音訊杳無。我們想不應因此,讓那些優美作品成為未得展示其光華的遺珠,因而決定先行刊佈。希望藉此亦能夠和這些作者或其家屬取得連繫,補行授權。侵權之責,自當由我這位「主編」承擔。因為當年我們創辦《現代文學》,付出熱情、時間、精神、精力與必然賠累的金錢之際,想到的只是文學中人類精神之永恆光輝的交相映照。而美、善、真之精神交感,似乎從來也都不是真的可以就用,按件計酬或按字計酬,即可購買或販賣的。那樣一個時代的回顧,那樣一種精神的召喚,才是重編《精選集》的真義!是為序。
二○○九年十月於臺大國青三○五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