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還英雄本來面目
榜文行到涿縣,引出涿縣中一個英雄。那人不甚好讀書;性寬和,寡言語,喜怒不形於色;素有大志,專好結交天下豪傑;生得身長七尺五寸,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面如冠玉,唇若塗脂:中山靖王劉勝之後、漢景帝閣下玄孫,姓劉名備字玄德。(《三國演義》第一回《宴豪傑桃園三結義? 斬黃巾英雄首立功》)
劉備是《三國演義》開篇首回第一個出場的「英雄」,但凡細讀過三國故事的人,很難理解劉備五易其主、四失妻子的慘淡經歷,如何同武功蓋世的豪傑相提並論。不解之處還在於劉備並非中國歷史上,甚至也不是三國政權第一個登基的皇帝,但長年來加諸於其身的奇異體貌──「兩耳垂肩、雙手過膝」卻構成了民間對帝王尊容的想像。劉備何德何能評上英雄,成就帝王之業,歷史學要如何還其本來面目,張作耀先生以這部數百頁的《劉備傳》作出了回答。
西元220年,漢獻帝宣布退位,皇位禪讓給丞相魏王曹丕,東漢王朝至此名實俱亡。曹丕建國號魏,定都洛陽,改元黃初,封獻帝為山陽公。曹魏代漢雖然並非不可預料,但是對政局人心影響至鉅。隔年盤據漢中巴蜀的劉備於成都稱帝,立國號漢,年號章武。
劉備以「漢」為國號,高舉匡復漢室之旗,批判曹丕無道篡弒,不得民心,因此「人鬼忿毒,咸思劉氏」,指斥曹魏將如過去短暫代漢的新莽,終將覆滅伏誅,漢室社稷復存,有自詡為中興君主的企圖。也可以說出身漢家宗室的劉備,遙遙呼應了四百年前漢高祖劉邦的白馬之盟「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史記.呂太后本紀》),強調自身的劉氏血胤,才是具備號令天下的正統之資。不過後世文獻仍將劉備政權稱作蜀漢以示區別,更常以劉備的根據地蜀,代指其政權。直到今日提及三國名號,一般人腦海中首先浮現的是魏、蜀、吳三國,而非魏、漢、吳。
細究劉備家世,本書已指出劉備實為東漢王室的遠系支庶。雖然涿縣劉氏血統上溯西漢景帝子中山靖王劉勝,其族為劉勝子琢縣陸城亭侯劉貞,但這一系劉姓人於劉貞在世時便失去了封爵,數百年來涿縣劉氏開枝散葉,地位如尋常百姓,在東漢一朝雖有出仕任官者,終究難稱大族。從劉備幼時父亡,從寡母賣履織蓆為生的記載,也可推測劉家非富室巨賈。劉備年少時不好讀書,喜好出遊打獵與音樂華服,幸賴富商賞識贊助,得以結交豪俠,招攬地方少年依附。成年後的劉備以平定黃巾之戰功入仕,形象有別於標榜儒學氣節的儒生士人,卻隱然與漢高祖出身市井的作派合契。因此當中原洛陽傳來曹丕受禪代漢的消息,群臣上書勸進劉備稱帝,即云「夫漢者,高祖本所起定天下之國號也,大王襲先帝軌跡,亦興於漢中也。」(《三國志•蜀書•先主傳》)
東漢末年群雄競逐天下,地域社會力量隨之興起,在這其中有對剝削的反抗,也有對政治敗壞的不滿,還有更多意在取得天下的武裝力量散布各州郡,在沙場中浮沉的劉備也是胸懷大志的一員。不過劉備即便攀附宗室,他本人從未得到朝廷重視,距離政治核心甚為遙遠。再相較於招兵買馬豢養大量部曲的強宗豪族,缺乏根據地的劉備只能帶兵投靠各路強權,資源最為薄弱。更為關鍵的是劉備數十年的戎馬生涯成績稱不上顯赫,敗績多於取勝,同時代人已指出劉備缺乏軍事才能,也沒有根據地可積蓄力量,難以擴大勢力。漢末三國是一個戰爭頻仍、併吞盛行的時代,戰爭不僅帶來傷亡災禍,還瓦解原有的社會秩序,日常生活充滿各種不確定,但從另一個面向來看,擺脫舊制度的束縛也代表了新的機運。謀士武夫離開鄉里故地,不遠千里投奔各地軍事集團不僅是亂世謀生之道,更是企圖搶得先機,冀望主上一統天下,臣子也將隨之晉身為開國功臣。因此在講究武裝實力的戰爭時代,缺才也缺財的劉備不僅發展受限,還不時陷入狼狽敗逃的窘境。
不過縱使武功不濟,三國時人評價劉備仍不乏以「英雄」稱之。曹操曾言「今天下英雄,唯使君與操耳!」周瑜亦稱劉備「有梟雄之姿」,曹操與周瑜兩人的讚許是否出自真心無從驗證,但卻明白顯示曹魏與孫吳陣營深知劉備志在天下,不可能屈從他人,是一個會對自身政權帶來相當威脅的人物。套用現代流行的詞彙,劉備是一個缺乏硬實力(Hard Power)的人,但他最終突破了時代格局的硬道理,在困境之中逐漸壯大聲勢,招納更多的謀臣武將加入陣營,終而建立蜀漢政權,同曹魏、孫吳各據天下一端,箇中原因則在於劉備個人的軟實力(Soft Power)堅強。
一如《三國志》作者陳壽稱許劉備「弘毅寬厚,知人待士」,劉備最為人稱道的並非才能超群,而是其待人接物所顯示的仁德之性,散發出的超凡魅力(Chrisma),吸引各路謀臣武將追隨。由於在入蜀前未有固定領地,劉備集團資源短缺,長時間寄人籬下,軍隊的給養依賴他人,受制於依附的勢力。劉備與其臣屬可稱得上是以義結合的君臣從屬關係,確實難能可貴。劉備另一個人格特點則是懂得忍耐又有恆心毅力,檢視三國時期紀錄,劉備未曾顯露過亂世豪傑指畫江山、豪氣干雲的模樣,史書更以「少言語」、「喜怒不行於色」描述劉備的言行舉止。但細想劉備一生功業從北境幽州開始,輾轉於江淮的徐州、荊州,又從漢中再到蜀地益州。率部隊屈附各地州牧豪強,周旋在曹操、袁紹和孫權幾大勢力間,劉備承受了數十年的失意、數千公里的流離,卻未失其志,折而不撓,持續積聚力量,可說韌性十足。
當然,劉備的人格特點有其優勢,卻不代表完美無暇的道德。在三國相爭時期,持續的戰爭狀態讓競爭勝負成為生死攸關的大事,不顧現實利害將無法生存,多次死裡逃生的劉備自然深明此義。劉備在投奔荊州劉表入駐新野之後,聚養生息、廣納賢士,其後在謀臣諸葛亮策畫下,將曹操南攻帶來的危機,轉化為聯結孫權勢力遏阻曹操,又順勢入主荊州的生機。其後劉備與孫權表面以政治聯姻鞏固關係,暗地裡是對荊州的爭奪。劉備得益州牧劉璋之請,入蜀相約攻打張魯,實際卻是與益州部眾相結,取代劉璋為益州統治者。而當劉備擊敗曹操軍隊,佔有漢中,建立起一方之霸地位,劉備還是需要東漢王室的認可,才得以表彰身為劉姓宗室,堅守漢朝皇權正統的形象,以強化其統治權力。因此群臣上表漢獻帝,請封漢中王。但是在曹丕代漢稱帝後,坊間流傳獻帝駕崩的訊息,劉備政權逕於蜀地為獻帝發喪,又以符應祥瑞展現劉備已承受天命,當承繼帝位,延續大統,而東漢王室的正統已無足輕重。這些權謀兼帶欺詐的作為不免招致非議,但亦是不可不為之。
以蜀漢角度鋪陳故事的《三國演義》,劉備的際遇是推動情節的主要內容,眾多饒富趣味的生動角色因為劉備而躍上小說舞台,但是劉備作為時代英雄的面貌也隨之模糊不清。《劉備傳》在最大程度上窮盡史料文獻,探求劉備生平,又詳細釐清小說與史實的差異,解構文學塑造的劉備形象,閱讀本書將是還原英雄本來面目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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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泰
2018年7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