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馮唐詩百首(一字不刪本)(限制級)

序

寫在《馮唐詩百首•一字不刪本》前面

馮唐

　　顏色的極致是光，味道的極致是鹽，語言的極致是詩──淚水瞬間變成酒水，讓地獄瞬間變成天堂，讓石頭瞬間變成星星，讓無意義瞬間變成「雖千萬人吾往矣」。

　　多年使用文字，漸漸對文字有了一些控制。如果給我一年的時間，我一定能寫出一本有樣兒的長篇小?；如果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一定能寫出一本有樣兒的短篇小?；如果給我一天的時間，我一定能寫出一篇有樣兒的雜文。但是，哪怕給我十年，我不敢確定我能寫出一首有樣兒的詩。

　　詩是天賦之後的天成，美石之中的美玉，花落之時的風，女神撫摸之後的離開。

　　但是出版一本詩集越來越難，詩集越來越難賣，讀詩的人似乎越來越少，「詩人」聽起來越來越像個罵人的詞彙。這些趨勢的根源，在於人類越來越實用，還沒充份意識到，實用的東西很快會被機器取代。按摩肉身有按摩椅，按摩心，用甚麼？

　　出版一本「一字不刪」的詩集，更難。這個難，只能歸因於大環境。這個大環境，既有社會層面，也有人心層面。我們每一個人，每時每刻，都在做?對人心的審?。

　　人心不古。那麼古的人心是甚麼？

　　《詩經》?：「有女懷春，吉士誘之。」

　　《性自命出》?：「情出於性。愛類七，唯性愛為近仁。」這句話出土於一九九三年十月，湖北省荊門市郭店楚墓戰國竹書，遺落在歷史中的儒家經典。

　　西漢李延年唱：「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兩千年後的我們，反而被各種所謂天理和道德所約束，見不得秒殺人心的赤裸裸的詩歌。

　　心花不見天日，何談怒放？

　　《馮唐詩百首•一字不刪本》收錄了大陸版被刪掉的九首詩，是第一個完整版，完璧。為「一字不刪」感謝香港，感謝天地圖書。

　　千帆過盡，我最終還是個詩人，感謝天地。

諸緣忘盡未忘詩

　　小的時候，面前有過不完的日子，從沒見過一個死人，覺得自己必然長生。我站在陽台上，楊樹綠得發黑，我想我啥時候能夠徹底畢業，覺得遙遙無期，覺得似乎站在世界的邊上，心裏沒底，不知道前面無數的日子和這世界是一個還是兩個，是個海、是個湖、還是僅僅是個水塘，裏面有多少隻王八、烏龜、鱉。我胳膊在班上都不算粗的，更別?年級裏、學校裏、學區裏，打架不靈，於是手不釋卷，做加法，按照《書目答問》讀古漢語書，按照唐弢、鄭振鐸、曹聚仁、周作人等人的書評讀現代漢語，按照英美文學簡史看英文書，自己的無知和無力和好奇心一起成為動力，看了好些書，想盡可能多地明白人世間的道理，人一會兒糊塗，一會兒明白，一會兒又糊塗，常常恍惚。

　　小學快畢業的某一年，區裏教育局追新潮，不再舉辦一年一度的作文比賽，而是舉辦詩歌比賽。我語文老師是個老右派，問我會不會寫詩，我?背過很多，沒寫過，試試。我一晚上一氣兒寫了二十首，都是用現代漢語模擬唐詩詩意，主要參考書籍是《全唐詩》和《朦朧詩選》，裏面每個句子都不像人話，我估摸?，沒準評委老師看不懂又覺?有底蘊就評我當全學區第一了。

　　寫完了二十首詩之後，我興奮得睡不?覺兒，站在床上，天花板很低，人生第一次，我覺得自己很牛屄，天地之間，最大的就是我了。一時間，我想起那個傳?，釋迦摩尼誕生時，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上天下地，唯我獨尊。一時間，我非常理解釋迦摩尼，為了表達我的心情，在二十首詩之後，在逼自己睡?之前，我又寫了一首非常直白的詩，通篇用了比喻：

　　印

　　我把月亮戳到天上

　　天就是我的

　　我把腳踩入地裏

　　地就是我的

　　我親吻你

　　你就是我的

　　詩歌比賽結果公佈了，第一不是我，詩稿也沒還我，我只記得這首直白的詩，默寫在本子上。或許就是因為這首詩，評委老師和我語文老師?，小心我有成為流氓的傾向，我語文老師又原話轉?了我媽。

　　三十歲以後，事雜時仄，成見日深，學醫，見了不少生生死死，覺得好些書裏的垃圾成份很高，與其看這些書，不如琢磨世界裏各種鮮活的男男女女、飛禽走獸。另外，常年在路上，吃飛機餐，睡酒店，五千本紙書不能帶在身邊。於是做減法，留七八種真的好漢語在身邊，反覆讀，反覆背。其中三種是詩：《詩經》《唐詩三百首》《千家詩》。

　　身體極累的時候，心極傷的時候，身外有酒，白、黃、紅，心裏有姑娘，小鳥、小獸、小妖。白黃紅流進身體，小鳥小獸小妖踏?雲彩從心裏溜達出來。身體更累，心更傷。風住了。風又起了。沿?傷口，就?酒，往下，再往下，潛水一樣，掘井一樣，挖礦一樣，運氣好的時候，會看到世界裏從來沒有的景象，極少的字詞、句子在虛幻裏發光，瓔珞一樣、珠玉一樣、眼神一樣、奶頭一樣。語言乏力，多?必然錯，只好只求直白，只用賦、比、興，直接瓔珞、珠玉、眼神、奶頭，剃掉一切多餘，比《詩經》《唐詩三百首》《千家詩》還直白，使用漢語的效率還高。

　　愛情

　　在一起就一切都對

　　一切

　　不在一起就一切都不對

　　一切

　　小的時候，看開明書局一九二六年出版的劉大白《郵吻》。他寫這首詩的時候，已經四十三?。我心想，他真是臭流氓啊，難得的是當一輩子流氓啊，都這麼大年紀了，還詩，還情詩。

　　我到四十歲的時候，發現從十來歲到四十歲，也寫了百來首詩，也有情詩，也結集出版了《馮唐詩百首》。我心想，看來真是不能臧否人物，否則很容易有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