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生命豈止是三言兩語
這是一本很難用三言兩語就說清楚的書,就如同你很難用三言兩語把生命的本質和人類最潛在的心靈世界描繪完整。這本書不像梭羅的《湖濱散記》,它缺乏主角克里斯本身大量對大自然親身體驗的喜悅的敘述;也不是像傑克倫敦的《白牙》或《野性的呼喚》,因為它沒有小說般的複雜情節;更不是梅爾維爾的《白鯨記》,因為它想表達的不是像亞哈船長內心世界狂烈的原始獸性,它想表達的人性可能更高尚、道德些;當然它也不是托爾斯泰的《家庭幸福》,雖然它觸及到人類彼此的了解和成長的苦痛,但是更多的時候,它觸及到人類更內在的神秘呼喚和生命躍動。本書像是一本報導文學作品,甚至更像是一本偵探小說。
作者克拉庫爾花了許多的時間,追蹤一個逐步走向阿拉斯加冰封的曠野中,不再能活著出來的克里斯的故事。克里斯向來唾棄人類所建造的文明世界,鄙視文明世界所建構出來的那一套關於政治、社會、經濟的學理規範,厭惡美國資本主義社會一切主流價值,包括他自己受人尊敬的父母親。他嚮往曠野,嚮往回到最原始簡樸的生活方式,於是他在大學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後,不但沒有再繼續深造,連一般「正常人」所要遵循的、進入社會的、按部就班的法則也懶得理,直接讓自己成為一個「亞歷山大超級遊民」,隱名埋姓,不斷更換自己的名字,從自己的家鄉亞特蘭大向西流浪。經過美國南方和墨西哥的邊境,穿過西部大沙漠到達加州,也曾經繞到中部的南達科他州迦太基市,經過一、兩年的打工生活,最後終於向北行,穿過加拿大直接去了阿拉斯加,開始他短暫生命之旅的最後一段挑戰,他想證明他可以用最原始的方式生活,他求生的意志超乎常人的堅強,可是他終究沒有通過飢餓的考驗,誤食野洋芋種籽而亡,他沒有機會再回到人類的文明社會中生活。
三言兩語就說完的簡單故事,卻被作者克拉庫爾用極細膩精密的文筆,帶領我們緩緩進入了克里斯這一路自我追尋的過程,作者所採取的訪問方式,加上他個人的推繹,使得整本書的寫作形式風格儘量吻合他「想像中」的克里斯內心的探索。作者不斷從這一路上收留克里斯,或曾經用車子搭載克里斯的陌生朋友口中,客觀地了解克里斯,也從克里斯所閱讀的書中劃線的部分,反覆推敲克里斯當時在想什麼?克里斯閱讀的書很多,其中就包括了我前面所提到的《湖濱散記》、《野性的呼喚》、《白鯨記》、《家庭幸福》。雖然作者一路儘量用客觀的訪問來架構這本書,甚至引用了歷史上像克里斯一般,進入曠野之後又返回文明社會的幾個不同故事,來理解克里斯的動機和內在世界,但是最終還是要回到作者本身也曾經有過的相似經驗──作者曾經在二十三歲那年,受到本身內在輕狂的熱情,和一些書籍內容的啟發,決定獨自一人去攀登一座六千呎高的「魔鬼拇指山」,這是一座被古冰河所覆蓋的山,從來沒有人爬上它的北麓,作者被這一路上可能遭遇到的艱難所深深吸引,就如同克里斯被阿拉斯加無垠的曠野所迷惑一般,作者就自身的體驗,去揣摹克里斯進入曠野的強烈喜悅感。
作者把這些征服大自然的驅動力,解釋為自己在成長中受到父權的壓迫:「男性的權威人物激起我心中受抑制的憤怒,但同時卻又渴望取悅他們的錯綜複雜的情緒。
這就是答案了嗎?如果只是如此簡單,那就太看輕成長及生命本身的複雜性了,也太簡化了這本書用如此抽絲剝繭的方式去接近事實的核心,如果我們就用「真理」來形容核心,那麼「真理」也不應該只有答案而已。有時候,「真理」只能「漸漸貼近」,而不是真正找到。
這本書其實就是作者花了很多心思,讓自己和讀者藉著「克里斯之死」去「漸漸貼近」真理的過程,我讀後深受感動。尤其是到了最後,當克里斯生前所痛恨的親生父母華特和比莉搭著直升機,來到克里斯最後死亡的地方──史坦必德小徑上廢棄的巴士,母親比莉堅持要再走一遍兒子曾經走過的小徑,並且想了解兒子為什麼做了如此的選擇,那一刻真是令已經為人父母的我們為她一掬同情之淚:「了解」自己的孩子為什麼是如此的艱難?可是,為什麼克里斯感受不到來自母親比莉的愛呢?克里斯臨死前爬進了一個母親親手為他縫製的睡袋,彷彿重新回到生命誕生前的那個原點。如果克里斯可以感受到這些,一切事情會有所改變嗎?
當然這一切都已經是個謎了。
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