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對主義的死胡同
我首次遇見這位知名的敘利亞詩人阿多尼斯,乃是二○○三年在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一個舊皇?,當時早已旅居巴黎的詩人專程從巴黎回到故鄉,出席為他而設的詩歌頌讀,不少大馬士革的文化人慕名而去,可謂是衣香鬢影。我驚嘆這個古老城市的文化氣息,雖然政治獨裁,但社會卻仍容許多元文化的存在。
阿多尼斯頌詩時感情尤為豐富,他的作品不少是從回看阿拉伯傳統文化到對應時局的挑戰,由於非常「貼地」,即使非阿拉伯人如我們,也不期然產生共鳴,進而思考。
例如在上述的頌詩會,阿多尼斯唸了他的一首新作,叫〈向巴格達致敬〉(Homage to Badghdad),令我內心激盪不已,立刻即場翻譯,一揮筆只消十分鐘一次過翻譯完成如下:
把你的咖啡擱在一旁,唱喝一些別的吧!
還有聽聽侵略者的話語︰「在上天保佑下
我們上演了一場先發制人的戰爭,
我們將會帶來生命之水 ,
來自哈德遜河和泰晤士河的河水,
並流到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
?
一場衝著河水與樹木而來的戰爭,
也衝著鳥兒與孩子之臉孔而來。
他們的手綻放著集束彈的煙花,
泥土變為紅色與黑色,
坦克與大炮的行使者,
導彈猶如鯨魚般飛舞,
偌大的火山在噴出它的唾液。
?
我們是否應該相信,啊!侵略者,
侵略可帶來解放的導彈?
文明在核廢料中重生?」
這首詩令我感到,西方帝國的暴力,與伊斯蘭恐怖主義實在不相伯仲。繼伊拉克後,現在輪到阿多尼斯的祖國敘利亞,處於一片伊斯蘭恐怖主義的陰霾裡。就在此時,我在香港的國際詩歌節重遇詩人,在私人飯局的談話中,開始時他只論風月,可是看得出他滿懷心事,臉上掩不住的憂傷,我首先打開了敘利亞戰爭這個話題,還有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爭產品「伊斯蘭國」,我們彼此分享了一些看法。
當然,大多時候我是在聆聽他的意見,從外國勢力如何塑造了今場所謂內戰,到政治伊斯蘭怎樣走向暴力極端主義,還有敘國阿薩德現政權,以及阿拉伯的現代化和民主化等等。阿多尼斯坦率地交待他的觀點,就是這份坦率,加上他的洞見,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此,當我?讀《暴力與伊斯蘭》這本書時,竟然令我想起那次聚會,這由於討論話題是如此的相近。不過,該書最吸引我之處,乃是它以一種對談的方式展現,而對談者就是同在伊斯蘭文化成長的精神分析師胡麗亞.阿卜杜瓦西德,這使得對談特?精彩。
兩人就在互相的問答中帶出對政治伊斯蘭的多角度思考,引領讀者在歷史中了解傳統伊斯蘭的面貌,其多個派系鬥爭的?葛,西方與伊斯蘭的交鋒,以及泛伊斯蘭主義的復興,和當今伊斯蘭世界的暴力成因等。一場對談,為我們解開了不少疑團。
已故美國學者亨廷頓 (Samuel Huntington) 提出「文明衝突論」,最為我們所熟知,他直指西方文明與伊斯蘭文明之間的衝突,特別是伊斯蘭世界回應西方現代化的衝擊,所出現的伊斯蘭復興運動,當中還包括對抗性的政治伊斯蘭,令到「文明衝突論」被引伸到「伊斯蘭威協論」。
信仰,在伊斯蘭世界始終先於民族有更強的身分認同。有不少西方學者便以此佐證,現代化難見容於伊斯蘭,並與西方文明由此發生衝突。
不過,近代由西方基督教國家主導的西方工業文明及西方帝國和殖民侵略浪潮,令伊斯蘭世界陷入困境。伊斯蘭作為自足的宗教文化資源,擁有內在復興、不斷革新為特徵的發展邏輯,其教徒面對困境時,便會較易回到宗教來尋求出路。
他們認為「宗教興則民族興」,這種傳統思維令伊斯蘭復興運動在歷史上多次出現。換言之,泛伊斯蘭主義的產生固然有外部的因素,但這又不?粹是對抗西方殖民的工具式反彈,而是一場含有對伊斯蘭價值的保衛戰。當愈受外在環境擠壓或挑撥,又或?內部?治階層的利用,便會有教徒愈容易走向以宗教為掩護的激進政治暴力思想,並以「聖戰」形式出現,而恐怖組織「伊斯蘭國」更以暴力手段推到極端的一面。
凡是走向教條、基本教義式的極至,都會異化。無論是宗教信仰或是意識形態,如果只許一種邏輯,便會容易陷入?對主義,走向排他性的獨裁特質,扼殺多元的發展。
阿多尼斯本身雖然來自什葉派伊斯蘭教家庭,但他在書中對一神教不無反思,他主張多元與平權的社會。不過,他所指的理想社會卻又不是美式的資本主義社會,事實上,後者早已出現一種精神的危機,可是他又認為阿拉伯世界必須邁向具有現代意義的方向。那麼,何謂是現代意義呢?我在香港的聚會中這樣問他,而他在書中也有如此的解讀。
阿多尼斯表示,其實一切違反人性的,不算現代化,而且屬病態。總之,不以人為中心的都不能視之為現代性。難怪他的詩歌都充滿對人道主義的呼喚。對,人道主義可能才是我們的救贖。
香港國際新聞工作者 張翠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