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山怪貳：日本山人口述異聞錄

導讀

〈耳語怪談〉

何敬堯

　　遠野的城山下面有間多賀神社。神社的狐狸老愛耍弄到市集等地買魚的人，從中把他們的魚搶走。──柳田國男《遠野物語拾遺》

　　田中康弘在二○一五年出版的《山怪》，帶領讀者一窺山中奇聞軼事，尤其蒐羅了許多狐狸妖怪作弄人類的故事。《山怪》甫推出就獲得日本讀者熱烈迴響，兩年後推出的續篇更受好評。

　　田中康弘作為自由攝影師，經常往來山野，聽聞山中怪談。在現代化的科學文明教育之下，這一類經由口語述說而流傳的荒誕怪談，面臨了即將消失的嚴峻考驗，讓他興起記錄的念想。

　　日本的怪談文化淵源久遠，最遠可推至公元八世紀的《古事記》。此書記載遠古日本的島嶼誕生神話，涉及神鬼故事，成書用意是為了證明日本天皇具備神祇的血統。而在平安時代，僧侶喜談靈異故事，是為了傳達佛教訓誡，鼓吹善惡果報的思想。

　　江戶時代可說是怪談故事的黃金盛世，「百物語怪談會」是當時江戶人熱衷醉心的娛樂活動。傳說在夜色昏暗之夜，眾人聚集講述鬼怪故事，只要講滿了一百則怪談，就會出現不可思議之事。在浮世繪師鳥山石燕的畫筆之下，則畫出百物語結束之後，會出現名為「青行燈」的尖角之鬼。

　　日本怪談熱潮造就五花八門的表現形式，不論是歌舞伎的幽靈復仇劇碼，或者是落語家（類似單口相聲的說唱藝術）口中的「怪談?」，皆會表演出鬼怪現身的恐怖情景。怪談不只滲入演劇，在文學領域也有諸多經典，例如小泉八雲的《怪談》，以簡顯直白的文字寫成，細膩描繪出日本民族性格中的生死觀念。歷代日本文豪，例如泉鏡花、芥川龍之介、太宰治皆喜愛創作怪談。

　　不過，無論是泉鏡花的劇本〈天守物語〉描繪的妖異幻界，抑或是小泉八雲筆下的妖怪「雪女」，都屬於文人對於傳統怪談的「再創造」。而講述鬼怪的民間傳說之所以會有劇情上的起承轉合，大多是經由每個時代的人們加油添醋、調整修改而成。但事實上，鬼怪傳說最原始的講述者，可能只是講出簡單的一句話：「這是妖怪狐狸做的好事。」至於妖狐是如何做、為何做……等等更詳細的情節，則在每一代的講者口中持續添加。

　　因此，又有一種強調「真實性」的怪談種類，講述者�寫作者強調這是從故事發生者本人（或者是關係密切者）所直接聽來的怪異故事。此種怪談記錄者，以近代的民俗學家柳田國男最名聞遐邇。

　　柳田國男曾遠赴東北岩手縣遠野地區，聽聞當地人佐佐木喜善講述天狗、座敷童子、神隱……等等民間傳說，故將之錄寫成《遠野物語》、《遠物物語拾遺》。柳田國男曾在《遠野物語》書中坦白：「想來此類書物已不符時下流行。」但他更認為，如果聽聞了這麼有趣的軼事、見聞如此不可思議的的地方，卻不跟他人言說，豈不是太可惜？沒想到，《遠野物語》出版之後，引起一陣轟動，讀者反應熱烈。此後，以田野調查蒐羅妖怪故事的柳田國男，更被尊稱為日本民俗學之父。對於柳田國男而言，民間傳說的妖怪、怪談如同一扇門，只要推開這扇門，就可以看見這個民族最底層的文化密碼。

　　因此，田中康弘的《山怪》在日本書市推出時，宣傳詞寫著「新時代遠野物語的誕生」也不難理解。因為《山怪》如同柳田國男的《遠野物語》，都在採集山中聚落流傳的神祕故事。

　　不過，田中康弘蒐集山人口述故事時也遭遇許多挫折，例如他在《山怪》序言說到：「這些連小故事都算不上的奇聞軼事，現在正面臨著消失的危機。」因為連老一輩的人，也不會跟孫子特別講述山裡發生的事。若非田中康弘孜孜矻矻跑遍日本各地山林、費心記錄這些神祕事件，這些奇妙故事恐怕就要埋沒於時間的洪流之中，再也無人聞問。

　　山人不願多講怪談的心理反應，柳田國男在《妖怪談義》書中也有觀察：「山裡人認為，對大山那種種奇異之事的談論是直接臣服於大山的表現。只要一談論起這些事情，自己便先處於弱勢了。」因此，可以想像田中康弘的採集之路，會是十分艱辛，不只是自己先要理解各地山林文化，更要與報導人打好關係，才能夠順利聽到自己想要聆聽的故事。

　　在網路上，日本讀者對於《山怪》大多會以「懷舊感」來評論此書。這種閱讀感想，也可以在柳田國男的《妖怪談義》中略窺一二：「如今，大部分人已無法坦誠地在人前表達心中的情感，因為我們現在的教育已經束縛了人們的心靈。這樣一來，我倒還真懷念那個篤信著心中的信仰並為此展開激烈辯論的妖怪學時代。」儘管我們生活在科學至上的現代，但是世界上任何事情，真的都能以「理性」作為解答？或許在理性照不進的人心幽微之處，還有一些莫名蠢動之物。

　　近年來，受到日本文化的影響，開始有許多研究者、創作者積極投入臺灣妖怪、怪談文化的書寫。例如《魔神仔的人類學想像》（林美容、李家愷合著）、《臺灣鬼仔古》（林美容著），以民俗學的角度，實地調查、採集臺灣各地魔怪傳說，不只具有學術價值，更有通俗閱讀的趣味。期待未來臺灣，也能藉由更多日本怪談引入的刺激，逐步發展出屬於自己的山海怪談特色。

　　何敬堯（臺灣妖怪研究者）：小說家，風格橫跨奇幻、歷史、推理。畢業於臺大外文系、清大臺文所，著有小說《怪物們的迷宮》、《華麗島軼聞：鍵》，編寫臺灣妖怪百科書《妖怪臺灣：三百年島嶼奇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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