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加爾基•精液•栗子花*
我的爸爸在四十五歲的時候終於在二手市場買了他一直很想要的黑膠唱機。是從二十歲就想要的那種想要。為此他也買了毛刷、唱片架還有理所當然的,很多黑膠唱片。作為一個音樂老師他的浪漫是在客廳放卡拉揚然後假裝自己是卡拉揚,想像發出扭曲聲音的交響樂團是自己的手勢而不是唱機故障的緣故。這種時候他是不能被打擾的。我爸在四十五歲的客廳指揮樂團的時候其實非常害羞,尤其,他並不是真正的指揮。成為一個指揮是必須從二十歲就開始努力的事。全新的黑膠唱機,的那種努力。
我和ㄈ到超市斜對角的DVD出租店。這次要租《時時刻刻》和《靈異象限》。老闆娘正在櫃檯燙衣服因為她們現在開始兼營衣物送洗了,架上放著只賣六十塊的舊出租用錄影帶。ㄈ過去說,有靈異象限嗎?老闆娘用提起熨斗的方式抬起頭,而老闆甚至從櫃檯後的電腦前走出來了,「Mel Gibson的靈異象限?」他還推眼鏡,「你們幾歲啊?」
當時我們正提著一袋馬鈴薯和雞肉片要回家做咖哩。我說,哪有人用雞肉片做咖哩的,應該用雞肉塊的吧?ㄈ呵呵笑,最後還是拿了雞肉片。我們跟老闆說我們大學剛畢業一年的時候老闆夫妻兩人大笑,那瞬間我好像看到他們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樣子,四十年前。四十年前,他們怎麼可能想到現在會開著一家DVD出租行兼營送洗業務呢?何況,我剛剛連要買雞肉片還是雞肉塊都無法決定。我從來不喜歡像這樣的宿命論:我們的一生早就製作好了,固定了,像一張黑膠唱片。我們此刻只是在播放它。你們知道嗎?在聽之前就知道一張唱片只有十一首歌對我來說是一件好哀傷的事,即使在不斷重複播放也不會刮傷的如今。
《蘇菲旋轉》的原型是二?一四年三月我在自己的網誌「輕易的蝴蝶」發起的「老派軍中情人之必要企畫」:只要留下地址、收件人姓名和想收到的主題,我就寫一封信給你。那年我在鶯歌的二橋國小當替代役,主要的業務是把裝滿繪本的箱子從走廊搬進圖書館,次要的業務則是聽從校內每一個年紀比我大的人的每一個命令。某天老師要我在下課時間講故事給小朋友聽。鈴聲響,他們衝進來,我忽然覺得自己很舊——我是說,上一節課之前我甚至在想下個星期哪個文學獎又要截稿了——突然有一天,文字變得非常無用非常過時,而我們卻避談這一點。我們這樣執著,像暗巷裡仍在拉客的老妓女。然後,小朋友衝進來,他們要聽故事……重點不是故事,而是有人說故事給他們聽。
由於隨時要被教務處叫去畫看板,或被總務處叫去修水管的緣故,《蘇菲旋轉》的寫作方式不是直接打字:我會先用錄音機錄下我想到的事情,回到宿舍才打下逐字稿。那八個月,我的語言無限地往口語趨近,因為日常生活的排擠效應,我意外得到一種極為自然的腔調,說話的腔調。
就像講故事。講故事的時候我們從不會完全照著繪本上的字,因為那樣沒有人想聽。因為那樣不是人。
我爸在四十五歲的時候也終於拿起了熨斗。不知道在哪裡找到的秘訣:買到凹凸變形的黑膠唱片的話,就潑水以熨斗燙之,風乾,然後唱片就會稍平一點,重複這個動作數次,就能挽救貝多芬那首扭曲之後聽起來竟然有點像鄧麗君的歌的前奏的第四號交響曲;從三月到十一月,我寫了一百一十八封信,最遠寄到德國的法蘭克福去。法蘭克福,讓我想到在阿爾卑斯山上和一隻大狗和爺爺住的小女孩,到了法蘭克福之後被坐在輪椅的少女的家庭教師虐待的那部卡通。叫什麼來著?天啊我才幾歲。竟然已經看過有人沒看過的卡通。
你們知道嗎,我其實比較相信蝴蝶效應。今天做了咖哩明天就會死,或者今天寫了一封信十年後會傷心,這樣的事。
全書分成三輯,輯一「忒伊亞」去掉人事物背景,以第一人稱為核心;輯二「特洛伊」以第二人稱對象單向對話;輯三「塞勒涅」則收進事件較明確的敘事信。據說在地球和太陽之間,曾經存在過一顆叫忒伊亞的行星,四十五億年前它和地球相撞,碎片重新組成了新的地球和月亮,並使地球出現了水。名為忒伊亞,是神話中月亮女神塞勒涅的母親,然而在相撞之前,像忒伊亞這樣的星球,其實是和地球共享軌道的特洛伊小行星。
或許因為繪本,也或許為了和某人相撞,二?一五年我找到了Phoebe,開始為每一封信畫肖像。
星星,信,肖像,罐頭,黑膠唱片,DVD,3.5〃磁片,錄影帶,BBcall,霹靂腰包,一本厚達七百頁的暢銷書,按鍵式手機,海岸線。有人說,黑膠唱片的音質真的比較好,有人說那只是中產階級的鄉愁。
我爸在五十歲的時候,真的當上了一個學校管樂團的指揮。同一年,我二十三歲,成為了一名報社編輯,每天晚上七點上班凌晨兩點下班。我們都以逐漸消失的方式存在著。多年以後,當我和我爸現在一樣老了,而且如果我有個女兒,她會不會這樣開始一篇作文:
「我爸在四十五歲的時候終於在二手市場買了他一直很想要的打字機。作為一個文字編輯他的浪漫是,在客廳翻開Allen Ginsberg,然後,假裝自己是Allen Ginsberg。」
我想起來了,那部卡通叫做《飄零燕》。可我爸卻說,那部卡通應該叫做《小天使》才對。
也許那部卡通現在又換了名字。我已經舊了。
我相信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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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詒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