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訂者序
路德之為艾瑞克森,艾瑞克森之為路德
歷史與脈絡之為閱讀視野
這本《青年路德:一個精神分析與歷史的研究》,可說是人格心理學家艾瑞克•艾瑞克森成名的心理傳記作品。艾瑞克森在這本傳記中運用了他的「人生發展的階段論」,並以此「案例」說明了他所主張的「自我認定」危機 (identity crisis) ,傳主是宗教改革領袖馬丁 • 路德。書中艾瑞克森特別看重路德「青年時期」的心理衝突,尤其是與「父親」的矛盾衝突,以及自己人生方向的選擇問題,當然,也涉及「那個時代」(中世紀)的宗教改革問題。了解一個人,不能只看其「個人」,也必須同時考慮當時的社會及此人所身處的歷史與文化,「人」總是鑲嵌於特定的社會與文化脈絡之中的。
當然,閱讀這本《青年路德》,也不能只看這本書,而不去了解寫這本書的「作者」(艾瑞克森),以及他的「理論」(人生週期論)。
有人說「理論」即是「自傳」。每個人格心理學家提出的理論及創見,多少都與他自己的「生命經驗」有關,尤其是「早年的生命經驗」。若要了解「理論」,就不能只有抽離式的理解,不但要進一步進入理論家的生命脈絡,進入到他書寫的原著文本(text),還要能考慮其身處的「時代」,體會他的困境,並進一步與我們「自己」的生命及時代「對話」,如此一來,就比較能夠「具體地」了解一個「人」及其「理論」了。
我在教「人格理論」課程時,常要學生閱讀人格心理學家的「傳記」以及他的「原典」,然後才進入他的「理論」,這樣才能比較深入地「體會」其理論。三方對話或可形成一種「格式塔」(完形)的理解。
孟子曾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孟子的論點重在「知人論世」,意即要了解一個人的「書」,也要了解這個人及他的時代。這種「知人論世」的讀法,可以是我們閱讀《青年路德》的方法,也是了解這本書的作者以及他的心理學理論的入口。
我們常依賴二手的教科書背誦艾瑞克森的「人生八段論」,其中第五階段所講的「危機」,是自我認定與角色混淆的概念。這種「簡化」式的理解是不夠的。我們需要讀艾瑞克森本人寫的原典,而這本《青年路德》便是他以一個中世紀的「案例」,用精神分析理論,去分析案主經歷「自我認定」的混淆、掙扎及最後決斷(認定)的過程。閱讀這本書,能對「自我認定」這個概念,有比較深入的理解。
但在理解這本書時,如果不知艾瑞克森的生平,以及他寫這本書時所面臨的困境,就不易理解他為何提出「自我認定」的問題,以及他為何選擇「路德」。如果能進一步閱讀艾瑞克森的傳記,進入作者「生命經驗」的脈絡中,便可能發現,原來「路德」的問題,也正是艾瑞克森「自己」的問題,而他在寫這本書時,也正面臨「認定」的問題(在身分上、在學術取向上)。這也就是他為何投注(資)了許多時間鑽研的緣由了。
艾瑞克森出版《青年路德》是在一九五八年及一九六○年,也是美國社會面臨青少年問題,尤其是「自我認定」問題相當嚴重時期。艾瑞克森身為臨床醫生,也正在處理許多「青少年」生命不知何去何從的困境。原先艾瑞克森是在寫青少年的「認定」問題,後來才擴展成為這一本書。如果「理論」不是從「真空」中冒出,我們也得去了解這本書以及當時的「人」所處的時代脈絡(historical context),以及艾瑞克森所處的社會及時代環境。知其「人」,讀其「書」(原典),識其「時」與「境」,對其間彼此相互作用的動態交疊關係進行較為「周全」的思考後,也許我們可以進入其「理論」及「生命」之堂奧了。
心理傳記之為一種心理學
傳記是一個人生命故事的敘述,心理傳記學(psychobiography)是以心理學的角度及知識,將人的生命事件及經驗連貫成有啟發性的故事。如果心理學目的是了解人的心理歷程及外在行為,而心理傳記是以敘事的視角來理解人的內在歷程及外顯行為,那麼,心理傳記學就不只是一種「研究方法」,也是一種心理學。艾瑞克森身為心理學家,在撰寫《青年路德》時,會受到他本人「理論」視框的影響,寫出他眼中的路德,也會因而選擇路德生命中某些「特定」的事件加以詮釋。當然,心理傳記不能只著重在「個體」內心的世界,也要關注身處的「外在」環境及其相互關連,因此也不能忘了身處的「時代」(歷史)脈絡,畢竟人是置身於處境之中的。綜合這些考量脈絡,心理傳記的敘事是要審慎評估的。而艾瑞克森強調「心理─社會」發展,便是在強調「個人內心」及「外在環境」之間的交互作用,甚至較重視「社會」層面,也就是人所身處的歷史及社會文化脈絡。這也是他不同於佛洛伊德之處,他試圖與佛洛伊德有所區隔,而發出「自己」的聲音。他在這本書特別著重青年時期的路德,依其人生發展理論,一個人在青少年階段所面臨的危機,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誰,以及未來人生方向在何方,他稱之為「自我認定」的危機(self-identity crisis)。這個「議題」也正是艾瑞克森理論的重心,當然,這與他本人的生命經驗有密切關連。
艾瑞克森筆下的青年路德,往往會與他臨床所面對的「案例」以及自身的經驗,彼此參照對話。艾瑞克森人生階段理論認為,人生是一個不斷追尋自我完成的歷程,不同的階段會不同的課題。這就如同孔子所言:「十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從心所欲不逾矩。」孔子自述中的青年時期(十五至三十歲),尋求的也是自己的「安身立命」。青年期處於童年及成人之間,是個「不確定」的模糊交界區,因急切想要找到自身在「成人世界」的「位置」而焦慮。艾瑞克森認為這是一個「危機」(關鍵時期),但也是一個「機會」。他在臨床個案中發現了這種狀況,希望找到治療方式,而發現藥方常常是找到一個「使命」(cause)。因此,他稱青少年的危機是一種「認定」危機。「認定」危機之產生,是由於每個青少年都必須在童年的殘留與對成年的憧憬中,創造自己的重心感與方向(central perspective and direction),以及一個行得通的「統一感」。他必須在自己對自己的看法與別人對自己的判斷和期望之間,找到一個有意義的相同點。這是青年面對的一個「關口」(a critical period),一種「再生」(second birth)。因為這種危機,青少年很容易?患上神經疾病,或疾患因思想的不安而惡化。這在某些民族、階層、時代裡,表現尤烈。
艾瑞克森的《青年路德》,敘述了青年路德所面對的「自我身分之確定」的困境。艾瑞克森特別關注路德的生命中幾個關鍵事件:二十一歲時,進入修道院,二十三歲發生唱詩班中瘋狂事件,二十八歲的「塔中的啟示」,以及發狂事件後十年,在威登堡教堂釘上《九十五條論綱》。
心理傳記學家歐文•亞歷山大(Irvin Alexender,2005)研究艾瑞克森的心理傳記,特別強調在《青年路德》中,艾瑞克森主要從兩個方向關注路德,一個是路德「發現了自己的聲音」,即他能夠用自己的方式來反抗無能的權威;另一個是「使它有意義」。對於「發現自己的聲音」,艾瑞克森指的是「唱詩班中的發狂」事件。這件事的真實性仍有不少爭議,為什麼艾瑞克森還要用它來做本書之引子呢?艾瑞克森的解釋是:當我透過研究這許多種不同的事實與解釋,以從中為自己對路德認定危機的研究尋找方向時,我似乎聽見路德在憤怒與嘲笑中怒吼著:「我不是!」而這個「我不是」,好像是一個人在釋放長期的壓抑與憤怒。當然可用來解釋路德當時進入修道院之後,原有的「內心」衝突未能解決。
這似乎也是可能是艾瑞克森本人的早年經驗,以及當時撰寫《青年路德》時的焦慮。艾瑞克森的母親是猶太人,不知生父是誰,因此童年在德國時可能常被同儕嘲笑,那時他也可能說著「我不是,我不是」,這與路德被壓抑的憤怒相似。而艾瑞克森寫路德傳記時,正對正統精神分析理論發出自己的反抗聲音,他可以不再考慮忠誠於正統,自由開展自己的研究。
艾瑞克森對「聲音」有其特別的關注。能發出聲音,象徵有了「自我」。艾瑞克森有一次在寫給心理學家亨利•莫瑞(Henry Murray)的信中提到,當時為了慶祝佛洛伊德百歲冥誕(一九五六年),他在法蘭克福演講,在德國總統面前,他聽到了麥克風傳出「自己」的「聲音」,他同時提到他剛寫了一本德國人馬丁•路德的故事,試圖抓住青年路德的「聲音」。對一九五○年代的艾瑞克森來說,「聲音」成為個人力量、溝通及真實的象徵。他筆下的路德,似乎就是他自己。以這個事件為例,艾瑞克森以「自身」的生命經驗及理論詮釋了路德,而路德的生命困境,也使艾瑞克森找到了「返身」問題的共鳴,甚至得到「啟示」,找到自己的「生命意義」及「確定」之感。
艾瑞克森自己一生面臨多重的「自我身分認定」問題,他生父成謎,母親改嫁,有了「繼父」,外表不像猶太人,血緣背景一直困擾他。童年在德國長大,讓他倍受歧視。他不想聽繼父的話成為醫生,而去「自我追尋」;高中畢業後在外「懸宕」,也不能決定該從事何種工作;想成為「藝術家」,又發現自己不適合。這些正是「自我認定」的危機,因此他選路德為案例,絕不是沒有原因的。
路德在歷經「自我」追尋而發展出自己的聲音之後,終於過了十年「使它有意義」歷程。最後,路德決定貼出《九十五條論綱》,並將《聖經》譯成德文,如此有了「自己」的聲音。
艾瑞克森在寫出《青年路德》後,在學界得到了認可。他在一九六○年被特聘為哈佛大學教授,內心的、身分地位的以及與正統精神分析的衝突,得到了緩解。在哈佛教書,他得到了同儕、精神分析界以及學生的肯定,他的「心理學」觀點也受到相當歡迎。他要面對的是下個人生階段的問題了。
艾瑞克森由於自身的「自我認定」問題,選擇了撰寫《青年路德》,運用他自己的理論(人生週期論及認定理論)詮釋了馬丁•路德的生命困境。「路德」是中世紀的人,因艾瑞克森的詮釋而鮮活起來,而使「自我認定」的議題成為「現代生活」的議題,促使我們自己進一步反思(反身)自身的「確立」問題。艾瑞克森的這種研究「傳記」的取向,可稱之為「互為主體」的「對話」與「共構」,對路德這樣「歷史」人物,進行一種「跨歷史」的對話。我們常言:「尚友古人」,這樣的取向可接續某種文化(歷史)的傳統。
懸宕探索之必要
艾瑞克森在研究路德時,發現青年在最熱忱的獻身之中,可能會有很激烈的改變,因此社會也常會提供一個時間上的「懸宕期」(moratorium)。也就是,他們不再是兒童,而又還沒有在行為與道德上形成未來的「自我認定」時,給他們一段探索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他們不必馬上決定自己到底是什麼人,或將來想要成為怎樣的人。對路德而言,進修道院可以是個「懸宕」;對佛洛伊德來說,則是獻身於實驗生理學;聖奧古斯丁獻身於摩尼教也是如此;達爾文則是在學醫失敗後,偶然上了獵犬號,使他能環球仔細觀察自然。這個「懸宕期」的發現,也可說是艾瑞克森自己的生命體驗。他自己進入「精神分析」之前,也在歐洲懸宕探索,尋尋覓覓將近十年。艾瑞克森在懸宕探索時,還好有母親的全力支持與寬容,雖然繼父不怎麼贊成,認為他在浪費時間。
艾瑞克森強調,「自我認定」危機發生時,往往就是在一個人對世事半知半解,可能過分地獻身給自己並不十分喜歡的角色的時候。艾瑞克森以老人(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的話為這種過分獻身的苦境做見證。蕭伯納在回憶中說,他不是因為危難或失敗而改變職業,而是因為那種事事順利卻毫無意義的感覺。他事業順遂,但覺得自己不像是活著,而像是被事情拖著走。蕭伯納描述自己的危機:「儘管我不喜歡,我卻幹得挺不錯。我驚慌地發現,商業並沒有使我變成一個毫無價值的騙子。它緊緊抓著我,完全不放鬆。我二十歲那年,抓著我的東西,是我的商業訓練帶給我的職業。我痛恨這個職業,就像所有正常人痛恨他逃不掉的東西一樣。在一八七六年三月,我終於掙脫了。」蕭伯納脫離了原有的「職業」,經過八年的孤獨之後,才投入八○年代英國人的社會主義復興運動。像蕭伯納這樣具有創作潛力的人,都是在「懸宕」探索中,奠下了成就的基礎。
上述的例子,包括艾瑞克森自己的生命體驗,使我們領會到解決自身「身分認定」危機的過程猶如「創造力」發展個歷程,而這須要一個探索遊蕩的時間,創造力理論稱此為「醞釀期」。青年人面對自身的「認定」危機,也會有這個階段。這時,成人及社會需要給予一段探索「懸宕」的時間,給予支持、溫柔的等待及理想的陪伴,而不是嚴苛地要求青年人去面對其茫然。成人世界的支持及關鍵人物的陪伴,可為青年茫然時期的指引,青年人才可能有機會面對自己的「真誠」,進而勇敢「做自己」,以解決自身「認定」的混亂與迷散。
靈魂在傑作中冒險
閱讀這本《青年路德》,可以以自己的生命體驗與本書的內容彼此「交遇」及「對話」。「靈魂在傑作中冒險」是朱光潛在《談美》書中的話。他認為在閱讀一本文藝作品時,可採取「欣賞」與「交談」的態度。他引用了批評家佛郎士(Anatole France)的一段話:「依我來看,批評和哲學與歷史一樣,只是給深思好奇者看的小說,精密地說起來,都是一種自傳。凡事真批評家,都只敘述他的靈魂在傑作中的冒險。」朱光潛認同這種讀書之法。他認為遇到一篇「作品」,如果始終保持著批評的態度,則我是我,作品是作品。我不能沉醉在作品中,如此將永得不到經驗。他支持一種印象派的批評,是一種「欣賞」的批評。欣賞的態度則排除自己的任何成見,能設身處地,把自己放在作品裡去分享它的生命。
朱光潛在《談美》中也提到,「一首詩的生命不是作者一個人所能維持住,也要讀者幫忙才行。讀者的想像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詩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藝術作品」並非一成不變的,一切藝術作品都需要在被欣賞中再度創造。
閱讀這本《青年路德》時,正需要這種讀者「創造」的態度。艾瑞克森這本《青年路德》可為「心理傳記」的範例之一,可稱之為一本「傑作」。透過與本書內容的「對談」及「交談」,讀者可與青年的路德「相遇」(encounter),經由「對話」及精神之互通,共感的「互動」,逐漸進入所謂「自我認定」之處境。「自我認定」的危機雖然在青少年期發生較多,但這個議題在「人生週期」(人生旅程)中會經常出現,路德的「危機」,也是我們人生旅程中會遇到的。這時就不只是一個抽象的「理論」,而是在面對生命困境時的具體指引。
艾瑞克森以自己的生命經驗,以及與五百年前的青年路德「互為主體」的對話,共感交融凝聚成了《青年路德》。艾瑞克森青年時期正處於世代迷惘的時代(一次世界大戰後的德國),當時的他一路追尋「自我認定」;他選擇的傳主馬丁•路德,當時也臨一個歷史上變遷急遽的時期(文藝復興),他倆同樣面對著世代變遷,該何去何從?艾瑞克森在這種跨世代,甚至是跨文化的「交遇」中,精鍊出人類生命發展中青年時期的重大心理現象──「自我認定」危機。他們的經驗,正可為我們之借鏡,也可鼓勵同樣在世代迷惘中成長的青少年,去追尋自己的「確立」,形成新世代自己的文化方向。
「心理傳記」可使作者、傳主及讀者之間,彼此相互滲透生命經驗,進行一種「主體間」的「對話」及「體會」,甚至去「創造」。透過閱讀者的想像及情感,一本好的傳記是生生不息的。因為「情感」生生不息,「意象」也生生不息,正如朱光潛所言:美並不是天上掉下的,它一半在物(外),一半在你──在你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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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興祥�輔仁大學心理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