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愛在荒蕪的地帶
文�張亦絢
我非常喜愛櫻木紫乃的《愛的荒蕪地帶》。
仙女教母灰姑娘
我的外公經商失敗後,必須舉家從台北遷回鄉下。遷回鄉下,我母親勢必無法升學。十歲出頭的小女孩,也知道為前途打算,為此猴子般地大鬧。最後吵到女鄰居出面,願意將我母親寄養在自己家中。
與我母親無血緣的女人,我喚她姨婆,從小就是我心中的傳奇。寄養在別人家中,成全了我母親的升學之路,但在情感上並不容易。想家的母親,三天兩頭寫信回家,據說小孩鬥嘴時,姨婆的兒子也會對我母親說:「妳媽媽已經不要妳了!」我問母親如何自處,她板起臉道:「哼,我管他。」故事版本常改變,我年紀小時,聽到的都是勇敢與光明;年歲漸長,豎起耳朵的我,聽到更多「兒童流離」的酸楚。
灰姑娘童話中的仙女教母,原來也在現實中,只是現代灰姑娘,不盼望參加舞會,她們想讀書,或有一技之長——而這些都關乎基本的獨立自主。現實中的仙女教母沒有魔法,她們是有一定權力與實力的女人——才能在原本生活中,多兼一份親職。對於櫻木紫乃出神入化地寫出這些面向,我除了備感親切,也深深感激。
「非典家庭」或說「不具名的父母」做為救援,並不如想像罕見——對「家外父母」的認同,是小說起始的基調之一。「名分父母」有權卻失職,「家外父母」盡責卻無權——前者對後者的歧視,在櫻木紫乃的小說中,也隱含著批判。
故事中第二代姊妹百合江與里實,都有各自的家外實質母親;對於里實,起初是姑姑,後來則是長姊如母的百合江;百合江則自己去求萍水相逢的女人收容她——這些代理性母女關係一度失散,但衡諸兩人一生,就如童話中各人分配到不同法寶般,里實帶著堅強的經營精神上路,百合江則善體人意——雖然法寶各有限制,但她們的人生不是一無所有的關鍵,在於有機緣,能與某些仙女教母建立關係,因而分配到法寶。
兩人的生母羽木,在小說開頭,就彷彿精神永恆缺席的在場者,小說尾聲,孫女理惠與她要好,反而使她崩潰。百合江告訴理惠,不必為外婆自責,這確實是良母的教誨。不過,羽木明明才開始「有愛人生」,只進一步,就退百步,她的頹敗令人想起張愛玲寫聶傳慶心理的名句:「寒天裡,人凍得木木的,倒也罷了,一點點的微溫,更使他覺得冷得徹骨酸心。」羽木出場不是沒戲,就是本人無言,也令人無言的母親,最後她的形象漸次立體起來,擔著一己苦悶的酗酒者,彷彿自棄為人間渣滓,但咬牙領受自己命運,不無存在主義式的英勇——小說中的角色多有類似的兩面性,一方面,具有所謂道德觀感上的瑕疵或懦弱;另方面,不從眾地追尋或保存自我,認真的身影還是令人動容。
苦兒傳統女性版
櫻木紫乃對於失格父母或家庭,很少大加譴責,她對人性沒有太過理想化的高標準,父母當然也會是潦倒的人類。潦倒可憫,力不從心不能單單只究責個人,不過,也不能因為憐憫,就看不到未成年人被當做犧牲品押賣的殘酷——可與狄更斯比併看待的「苦兒傳統」,櫻木紫乃除了給了女性同樣的社會意識與記憶,也像狄更斯,她的筆法平實而不濫情,技巧靈活而少教條。懸疑與張力看似渾然天成,然而前輩小說家的傳承隱隱可見:能從職業視角捕捉女性樣貌的史筆,令人想起山崎豐子;以通俗劇併呈人物性格弱點與親情複雜性,功力距離《冰點》作者三浦綾子也不遠。
平等意識有與無
當我讀大學時,文學雜誌曾刊出女性主義前輩的書評,其中一句嘆息:一部關於情慾的小說,女主角竟然一點避孕常識也沒有。當時我和其他女生都為此扮鬼臉。歸功於女性主義,我們很知道避孕,但少不更事的我們,覺得在文學場域丟出那麼形而下的意見,會害我們被笑。這段往事常回我心中,因為我對此,確實有話想說。
文學做為夢或欲望的載體,我相當認同作品可以缺乏常識、甚至顛倒情理——如果我們藉文學感受的是人類比較原始的思考與感情,那麼,莫名其妙或違逆現實,未必不能告訴我們人生的另種真實;但在同時,藝術大有斬獲的作品,也並不是不會在某些層面,錯教讀者若干事——這一點,不單涉及女性主題,任何文學與讀者的互動,都不免有此風險。
百合江似乎也不避孕,她且認為,男方因為她懷孕就離棄她,都在情理中。把懷孕視為女人單方私了,私之又私的態度,是件極其複雜、也無法簡單一筆帶過的事;視丈夫為家庭事務平等夥伴的里實,還是被迫要養育丈夫外遇產下的女兒——兩姊妹無論平等意識的有無,終究是「父權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關於愛,我們常聽到「不要去改造他人」的說法——這非常接近櫻木紫乃的哲學。但與其說這是洞見,不如說是務實——被讚為隨遇而安的天才,而有「垂柳」之譽的小宗,面對安家落戶的父親角色,身段卻也軟不下來了。小說中的每個角色,都有令人咋舌的缺陷,有些甚至就如理惠精明地說「那是犯罪」。對於難守諾言的小宗,不能說百合江只是鄉愿地無怨無悔,那裡畢竟有百合江的自我與知見:不是因為對方是男人或情人所以始終接納,而是對方曾經真實做為支柱,並且溫柔相待——如果以為可以輕易學起百合江的無怨無悔,就太天真了,恐怕得先問問自己,是否果真先被灌溉過了足夠的溫柔。在人格上,假感情就如空心磚,終歸撐不起人。百合江對小宗的敬,撐住了她,那裡有超脫世俗的美與危險,她的自苦只對她本人的內在整合發揮作用,外部標準的丈量,很難測度實情。小宗專演妖豔女角,下戲後也嬌媚似玫瑰少年,他和百合江,不照傳統的性別腳本走,如此相戀卻無違和感,似乎表示酷兒早有歷史,只是被淡忘。書中不缺說長道短的段落,但藉這些話語,小說家真正表現的卻是,沒人可以觸及他人的真實核心。人於是被當成神一般注視,亦即「我們想要了解,但未必能夠了解」 的對象。
少小離家去做工
人物的性格,該演變或不該演變?每過一陣子,文學史都要激辯這個主題。認為小說應該不與現實等高,寫出更具覺悟或叛逆可能者,大概會覺得櫻木紫乃保守;然而,奮力保住一份職業,日以繼夜地工作,作家筆下的第二代,二十歲之前,就已為生存大戰到遍體鱗傷,兩人連上高中的夢都破碎。她們的「沒有明天」與妥協當下,雖使她們在經濟尚可時,顯得是不成問題的小頭家,但明眼人不會看不出,種種安穩的脆弱性。
在知識生產與文學再現上,這些主角都鮮少擁有位置與發言權——《愛的荒蕪地帶》可說將小說獻給了這群「少小離家去做工」的姊姊妹妹,從這一點看來,小說扮演了拒絕性別與階級失憶的抵抗角色,而這,絕不會沒有尖銳且寶貴的社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