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文字出現在本書中關於孟德斯鳩文章的前一篇的結論。此段文字中,人類複數性的政治意義很清楚,也帶出其他關於柏拉圖哲學「真理專政」(tyranny of truth)的問題。鄂蘭告訴我們,柏拉圖在被動痛苦地接受真理時──即字面所示是一種熱情──摧毀了蘇格拉底在思考時於自我內在經驗到的複數性,那也是當他停止與自我的對話思考而與他人對話時在他人當中經驗到的複數性。柏拉圖經常說真理是難以言喻的,如果不能用言語說出,那麼他單一真理的經驗在根本上即有異於蘇格拉底對於多數真理的追求。在此讀者可能會問,我們所知關於蘇格拉底的一切是否來自柏拉圖,而蘇格拉底是否真的不是柏拉圖創造出來的人物。我想鄂蘭會同意,對她而言,蘇格拉底重要的地方在於柏拉圖所敘述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將統治權從私人領域引進公共領域,不只對政治思想傳統的奠定具有決定性,也是柏拉圖平反蘇格拉底枉死之冤的嘗試。
對許多人來說,我們對於原始強制力的察覺,甚至切身的經驗,會產生一種感覺,即政治是在由暴力手段推動的世界中運作,雖然嘴上談著平等自由,但政治已變成一種失去控制的自動過程,耗費我們所珍惜的一切。科學家熔合氫氦,在地球上帶動以往只在遙遠星球上會發生的宇宙變化。科技發明家將那變化過程轉變成武器,不只足以毀滅我們自己,更可殲滅這個世界。我們都知道熱核戰爭的可能性,比以往更甚地威脅世界潛在的不朽性。在此時,政治判斷比以往更有迫切需要,也是在這裡,鄂蘭轉向特洛伊戰爭,去評斷這個世界可能的毀滅,但她不是將特洛伊戰爭視為一場作為「政治的延長」的戰爭(引號為克勞塞維茲﹝Carl von Clausewitz﹞用語),而是一場殲滅之戰。我認為這大段文字是鄂蘭所有著作中最偉大的段落之一,鄂蘭在其他地方都沒有像此處一般以充分說服力闡述她所謂的政治判斷。透過荷馬和魏吉爾之眼,也透過她自己往來穿梭於兩者間的判斷,特洛伊戰爭變成具有「巨大多重性」的真實,從所有面向被觀察並「演繹」。古希臘人和羅馬人都知道,殲滅戰爭(war of annihilation)在政治中沒有任何地位──即使,或者正是因為,是希臘人發動了特洛伊戰爭而羅馬人的祖先因此受難。希臘人和羅馬人發明了兩種前所未見的政治生活的形式,即城邦和共和國,也發明兩種法律概念。對於兩者,法律之外就是荒漠,不論這法律是作為疆界或同盟組織。此二者中,暴力都破壞法律所造就的東西,即包含在城邦和更廣大世界中的世界,這世界首次由原本敵對的人民在融入共和國之後所產生。這些世界摧堅不易,若一旦被摧毀,就會釋放出再也無法遏止的「毀滅過程」。鄂蘭對於古代特洛伊戰爭的敘述和判斷並不是針對過往,而是對我們這時代和處境的判斷,也是對我們所謂國內和國際政策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