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你曾經有過的每一個想法都是真的──吳明益(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一九六四年菲利普.狄克在科幻雜誌《明日世界》發表了一篇短篇小說〈小黑盒子〉。主角瓊.哈喜是一位東方宗教專家,她爭取一個到古巴對當地中國人進行宗教指導的工作。當時開始流行一種新的宗教稱為「摩瑟黨」,信徒會使用一種「共感箱」,這個共感箱能讓握住它把手的人和宗教領袖「共感」。
瓊.哈喜原本的任務是宣傳古老的禪宗教義,但後來瓊本身和她的情人,既是演奏家也能讀心的馬利坦變成了摩瑟黨的信徒,而各國政府源於對這種新興宗教的恐懼,開始禁絕它……
使用共感箱的細節,讀者透過PKD的描寫,或許會有這樣的感受:共感箱根本是一種前衛的「虛擬實境」科技。使用者可以與摩瑟老人對話,甚至會被丟向摩瑟的石頭擊中,感受到真正的痛感。光是這篇短短的作品,我就相信PKD這位在死後聲譽更加崇高的科幻作家,擁有一雙超越時代的眼睛。PKD曾表示,一九六八年寫出的《銀翼殺手》便是從這篇小說衍伸出來的。地球在經歷另一次大戰之後,受到放射塵嚴重污染,許多人都移民外星了,大型企業不斷宣傳,留在地球就等著死亡與退化。伴隨著太空移民是仿生人技術的精進,地球人帶著仿生人開拓太空殖民地,讓它們擔任各種危險和底層的工作。部分越來越精進的仿生人選擇脫逃回地球,為了追捕它們,因此出現了「仿生人殺手」這樣的職業。
但你如果光是以看待傳統殺手的眼光來想像,恐怕不甚準確,因為在那個仿生人極度擬真的世界,任務最大的難關是:怎麼辨識出仿生人?這並不是一個簡單問句,而是千百年來人類透過哲學、藝術與科學反覆探究的問題,因為在西方,這可是涉及了宗教裡人僭越上帝形象的誘惑;而在演化論之後,這更關係到生態倫理學最核心的問題:在萬物尺度裡,人究竟位居何處?
這也是西方科幻小說極關注的議題之一,從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艾西莫夫的機器人系列,以及PKD的作品,莫不是在討論若人類有能力「喚醒、創造人造人」,豈不如同上帝?更深層的問題是:設若這些人造人已經逼近「生命體」(不妨稱之為準生命體),那麼人類是否有權剝奪它們的「生命」(此處又衍生一個問題,所謂的生命該怎麼定義呢)?
在和平相處的狀況下,人類扮演「寬大的上帝」不成問題,但如果有一天它們起而反抗,殺害、甚至奴役了人類,又該用什麼樣的律法或態度來對治?
如果我們再調換思考的對象,從這些「準生命體」的立場想。即便你是被「生產」出來的,當你有了思想、情感與信念時,你不會想成為一個「真正」的生命體,比方說「人」嗎?
◎菲利普.狄克這個人
──美國科幻新浪潮旗手羅傑.澤拉茲尼
菲利普.狄克的角色所在的世界是會無預警取消或更改的。「現實」大概就像政治人物的承諾一樣靠不住。造成變化的原因可能是一種藥、一道時空裂縫、一部機器,或是一個外星生命體,但無論是什麼為他筆下角色帶來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變動,結果都是一樣的:「現實」二字如人飲馬丁尼,甜度自知。然而掙扎還是繼續,抗爭還是繼續。對抗什麼?說到底,是勢力,是權柄,是王位,是統治與支配。而握有這些權力的人,往往本身也是受害者、囚徒和受人擺布的男女。
這一切聽起來都像是令人生畏的嚴肅題材,實則不然。把「令人生畏的」劃掉,加上一個逗號和以下這句話:但菲利普.狄克厲害就厲害在他的語氣。他擁有一種我難以形容的幽默。很酸、很怪、很胡鬧、很毒舌、很諷刺……這些形容詞沒有一個切中要點,卻又雖不中亦不遠矣。他的角色在最緊要的關頭出糗慘敗,最滑稽的場面透著最可悲的反諷。這是他成功導出一場戲的特質,難能可貴而令人肅然起敬。
◎從前人們覺得他是神經病,現在人們相信他見過上帝
──文字工作者臥斧
PKD是菲利普.狄克(Philip Kindred Dick)的簡稱,一個生前被歸類為不入流科幻作家的傢伙;寫了一大堆書,讀者不是不買帳,就是讀完就罵,「這是哪個神經病寫的?」雖然大家認為他是神經病,但他也覺得這個世界不怎麼正常;他喜歡質疑一切:人的記憶、人的存在、人的好壞,以及什麼才算是「人」?
被大多數人當成神經病的PKD在一九八二年過世;但就在那一年,有一部叫《銀翼殺手》的電影,讓所有人對科幻電影大大改觀──在《銀翼殺手》當中的未來世界,擁擠、陰暗、髒污、混亂,科技讓政治機器更專權、讓階級分野更明顯、讓人類的劣性更直接、讓世界更亂。
《銀翼殺手》變成了科幻片的經典。它是由PKD的小說《銀翼殺手》改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