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在我的認知裡,後記是作者面對讀者的心底話,這沒辦法寫在正文,於是擱於此。我打算向各位讀者交代兩件事情,一是我與朝鮮使者的關係,一是寫作時的構想。
我出生於雲林北港,在臺東市長大,可以說跟韓國、朝鮮八竿子打不著。從小喜歡讀書,但或許跟一般人的認知有落差,其實只是喜歡把書翻開,然後一直翻完,看些漂亮的彩圖。印象非常深刻,就讀小學的時候,母親每週拎著我去文化中心裡頭的圖書館,任由我隨便借幾本書,回家繼續無意義的翻,對,只是翻而已。
年紀漸長,有點閒錢,開始買書,幾乎都是歷史書,或是與歷史有關的漫畫書。當然,我只是一位生活於臺東,極其普通的國中生、高中生,能讀懂甚麼書呢?回憶起那段歲月,買的不外乎都是人物傳記、歷史小說,間或有一些比較困難的學術書。
高中階段,網路書店博客來開張,在臺東這個購書不易、圖書館藏不豐的小地方,這是全新的窗口。於是我買了人生第一批書,當時入手的是包偉民的《宋代地方財政史研究》,梁庚堯的《宋代社會經濟史論集》,以及黃寬重《南宋地方武力:地方軍與民間自衛武力的探討》、《史事、文獻與人物:宋史研究論文集》。看來就讀高中的我,興趣是宋朝,只要有關的書都買,也不管是否能理解。
我很喜歡村上春樹的《身為職業小說家》,讀的時候常有「啊!這就是我嘛!」的感覺。村上認為小說家「大多稱不上是擁有圓融人格和公正視野的人」,「自尊心強、競爭意識也強」,我也會這樣評價自己。
最令我共鳴的是,村上回首求學生涯,表示當時有很多「空隙」,他表示:「傷腦筋的時候,到處都有很多可以逃進去的餘地或空隙之類的地方。」回想起來,就讀高中期間,確實有不少空隙,讓我這個對未來茫然的小大人,藏身其中。
臺東高中的校友都知道,在第三節下課之前,只要去圖書館二樓的簿子登記,中午就不用在教室午休,可以在圖書館看書。我每天都在簿子上寫下姓名、班級、座號,然後期待中午到來。
以地方學校而言,臺東高中的圖書館稱得上頗具規模。傳統歷史文獻基本備齊,也有不少二手研究,當然,我完全都看不懂。中午到圖書館的人不多,基本上就是兩到三人,且是固定班底。這些同學也不全是來看書的,其中一位只是來睡覺,畢竟在教室人太多,這邊則是安靜許多。
我每天都在圖書館晃來晃去,就像小時候一樣,甚麼書都看。看不懂也開心,曾花兩週閱讀《文獻通考》,還是覺得有趣,翻來翻去就覺得新奇刺激。這可能是我愛讀書的原因,花錢買書,父母卻從來沒問過我「書看完了嗎?」他們從沒給我壓力,提醒我花錢買的書要看完。我覺得這增添不少對閱讀的好感,時至今日,我仍覺得閱讀很自由,是隨時可以打開的世界,不喜歡就抽身離去,毫無壓力。閱讀不應該是任務,而是娛樂。
父親常買書送我,我手上的《萬曆十五年》、《中國現代史略》都由父親轉贈,上頭不少他的讀書筆記。父親倘若不是囿於年少時的經濟問題,想必能夠成為傑出的文學人物。
除父母之外,鎮日隨便讀書的我,還受到幾位老師的關心,他們分別是陳嬿羽、李翠萍、查萬富。如果說為什麼要讀歷史系,可以說他們就是關鍵人物吧。三位老師都給我很多機會,上台分享讀書心得,或針對一個專題向同學報告。記得其中一次是談科舉,於是生性容易緊張的我,每天中午都在圖書館找跟科舉有關的書。
意外的是,高中畢業後,我並沒有馬上進入歷史系。國中開始自學圍棋,喜歡中午不睡覺的我,每天下課回家都下網路圍棋,夢想成為職業棋士。畢竟我只喜歡歷史,覺得其他科目都極其無趣(老師,對不起),於是畢業後就去韓國明知大學圍棋學系就讀。
韓國明知大學圍棋系是第一個以「圍棋」為主體的科系,同學都是正式的職業圍棋選手,或者是未能通過職業棋士考試,打算來此進修的年輕人。在明知大學的時光,讓我認識來自各國的圍棋選手,也體認到一件事情,原來我喜歡的還是讀書。
某一天,我躺在宿舍的床舖上,突然驚覺,我應該回臺灣,繼續讀歷史。於是,當天晚上打越洋電話給父母,表達想要回國的意願。幾經波折,那天吵著要出國下圍棋的少年,就這麼回國發憤讀歷史學。雖然惹了很多麻煩,但我始終沒後悔過這個決定。
回到臺灣後,一路讀的都是歷史系,摸的文獻是朝鮮史料,碩士畢業論文寫的是朝鮮使者,後來很幸運出版,也就是《眷眷明朝》。那年去韓國失敗的少年,居然寫的是朝鮮使者,上天冥冥之中或許有安排吧。
經手《眷眷明朝》的編輯是臺師大國文所的學姐,學姊與我是「同行」,研究明清,於是完全不感陌生。《眷眷明朝》出版後,與編輯一次見面,突然提及,是否有興趣寫一本面向非學院讀者的書。當下沒有想太多的我,一口答應,現在想來追悔莫及。
關於如何架構本書,我曾有許多想法,幾經波折,方才定案。此前曾拜讀日本學者宮崎市定(一九○一-一九九五)的《雍正帝》,深受啟發。宮崎市定是舉世聞名的中國史學者,他利用硃批奏摺寫就《雍正帝》,讀來輕鬆,內容精彩,對我是極大的震撼。寫作本書的目標,是期盼能立基於扎實的史料文獻,盡量呈現「真實」,並詮釋其歷史意義。將此理解為受《雍正帝》影響,當不為過。
我的碩士論文《眷眷明朝》寫的就是朝鮮使者,理論上完成此書應是「輕鬆寫意」,實際上完全相反。首先,寫作期間恰逢服役,每天都只能利用瑣碎的時間工作。服役的生活作息極其正常,早上六點半起床,八點上班,下午五點半下班。一整天下來,返家後往往筋疲力竭。我總勉強打起精神,在用完晚餐後,慢跑一個小時,寫作兩小時,這成為生活的一部分。
其次,雖然寫的是朝鮮使者,但在碩士論文結束後,我早已將注意力轉移到別的題目,許久未碰《燕行錄》。加上本書前二章談壬辰倭亂,本非所長,最後痛下決心,重新將相關史料、二手研究精讀過一次。僅是如此,已然耗費大半時間。
我生性敏感,容易緊張,覺得寫書茲事體大,印行後無法改變,一錯就是永恆,於是萬分小心。拜託臺北友人幫忙借書、印資料,寄到臺東老家,盡力查核出處。我不敢說本書的內容多麼有趣,但敢保證本書的出處皆有根據,絕非杜撰空言。某些段落若沒有史料支撐,也會以「我認為」、「在我眼中」表達,以示區隔,還請各位讀者明察。
寫學術論文跟歷史普及讀物是兩回事,研究生常戲稱,我們「生產」出的論文,讀者不超過二十人,這其實還是「太多」了。相形之下,面向非學院讀者的作品,要超越二十之數,實是輕而易舉。既然如此,怎麼能不謹慎小心呢?
在我的理想中,好的歷史普及書,首先是本故事書。有趣的內容才能引發讀者對歷史的興趣,進而觸及較深層的詮釋。事實上單是正確無誤地述說故事,就是費力氣的事情。其次,故事題材不能僅止於「有趣」而已;我的目標是透過筆下人物,傳達最新的歷史知識,而不是陳舊過時的歷史觀念。
學院裡頭常有一種意見,認為日新月異的歷史研究,少為「外人」所知。因為學術研究有其規範,不論筆法或形式,確實難為一般讀者知悉。因此,自從在網站「故事:寫給所有人的歷史」、「說書Speaking of Books」寫過幾篇文章後,我深深體會歷史學與非學院讀者之間,仍有很多未及開發的空間。
在我看來,歷史普及的最大難題是「簡化」。「過去」是極其複雜的時間漩渦,千頭萬緒,不知如何說起。說故事有賴「簡化」過去,才能勾勒出輪廓。然而過分的簡化,反而損卻歷史學的價值,畢竟歷史研究的魅力,就是需要長時間的閱讀、理解、反芻、批判。求快速成,只會出現你想看的歷史,而不是真正的歷史。
相形之下,本書最大的特色,或許就是盡量「不簡化」。我的預期是呈現「錯綜複雜」、「漣漪外擴」的歷史景象。筆下人物有血有肉,不論對錯,都曾做出重要的抉擇。他們曾親眼見證時代的起落,經歷過人生的高峰與低谷。透過小人物的眼睛,我想述說大時代的故事,彼此交相呼應。在這個「之間」,創造出的感受與體驗,是我最想與讀者分享的部分。
明朝是一個怎麼樣的時代?一次在國家圖書館的講座,我聽到一位老先生舉手發言,不外乎是錦衣衛、黑暗腐敗、皇帝不上朝。這都是真實,但審視歷史的角度不應只是政治觀點,也必須考量經濟、文化。書寫臺灣歷史的人,眼中如果只有藍綠惡鬥、馬王之爭,這理應成為唯一述說當代的方式嗎?如果聚焦於兩廳院售票紀錄、出版業的目錄清冊,是不是別有風景?
從這個角度出發,朝鮮使者其實提供另一種視野,說一個中國史學者既熟悉又陌生的故事。他們筆下的中國充滿魅力,這些熟悉中華經典的「外邦人」,在中國的各種遭遇、言論不僅是有趣而已,更重要的是,讓我們聽到不同的聲音,提醒我們,這也是中國。
透過別人的眼睛,才能發現自己的不一樣。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利用中國文獻再正常不過。相形之下,來自域外的資料提供新視角,彼此對話,往往能擦出火花。本書企圖捕捉的,就是這個火花吧?這可能是一個「既定歷史認知」排除掉的「可能性」,我就是想描繪這種可能性的各種樣貌。歷史在成為今人理解的「歷史」前,可能千迴百轉,歷經無數試煉;本書的重點不是結局,而是過程。
本書正文六章未曾發表,皆為全新的作品。同場加映的兩篇文章則曾刊登於「故事」,惟經修訂,並改回原擬之標題,特此說明。
最後,還是借用村上春樹的話,關於寫作一事,他曾說「我想其中可能也含有『自我療癒』的意味。因為所有的創作行為或多或少,都含有自我修補的意圖。」對我而言,寫書的生活是上天安排的療癒之旅。睽違十年,我回到家鄉服役,每日陪伴父母,以工作與寫作度過一天。期間,我重新思考許多人事物,尤其是父母早早就寢後,獨坐書房,認真地反芻許多回憶,琢磨著自己是甚麼樣的人、想要當甚麼樣的人,這都是寫作本書期間,額外收獲的禮物。
最後,必須感謝幾位朋友,他們是陳建守、錢云、陳涵郁、陳重方,以及本書的編輯鄭伊庭,沒有他們的協助,同樣無法完成本書。林麗月老師百忙之中撥冗審閱部分書稿,一如以往,指出諸多謬誤,提供寶貴的意見。這像是回到碩士階段,業師總是悉心教導我,希望拙作能入業師法眼。張存武老師是開創中朝關係史的先行者,其《清韓宗藩關係》、《清代中韓關係論文集》至今已是研究者不可不讀的經典。謹以拙作,敬祝張老師九十歲榮壽之喜。Emery學長筆耕不輟,長期共事,其文采與用心有目共睹,能獲一言,至為感念。我曾忝列「故事」的編輯委員,與多位學有專精的編輯共事,必須感謝豐恩學長、建守學長邀請我加入。得蒙學長們推薦拙作,對我別具意義。
寫作期間有賴父母悉心照料,服役期間不僅讓我成功增胖十四公斤,一遂二老心願,也完成本書,他們是最大的功臣,謝謝您們。筆者學力有限,尚祈方家不吝指正,謹以此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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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年二月二十六日 草於臺東市康樂橋堤坊下的老家
二○一七年五月二十二日 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