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重拾女性主義的初衷
曾幾何時,女性主義四個字越來越像是個髒字。今天一位女星在鏡頭前表示對女性主義的支持,明日你就能看到另一位女星對著麥克風說,不,我不是一位女性主義者。很多時候,她們之所以表態抗拒女性主義,單單只是因為:「我喜歡男人,我享受著男人的陪伴與照顧。」喜歡男人,享受男人帶來的一切好處,就真的落入女性主義者的批判範疇嗎?不,不一定。女性主義的流派太多,而旁人理解的意願又太少。最後產生一個現象是:世人對於女性主義的誤解,有時候並不亞於對於女性主義的理解。
身為一位女性主義者以及多次減肥(失敗)的女性,我時常會情不自禁地把這兩件事想成一塊(姑且不論不同流派的女性主義者對於「減肥」此舉的殊異評價,在此,先還原成「減肥這個行為」),這兩種身分均交織著個人的、政治的、排他與涵攝的修辭。但我更常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那就是,這兩件事給我的感受都好像,都時常讓我感到孤獨與無助。我打開不同寶典,裡頭都伸出了蓮花般盛放的手指,評議著我所處的世界是多麼千瘡百孔,而我又是多麼容易向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投降。
我當初接觸女性主義(以及減肥)的初衷是想要成為「做點什麼」,到頭來我時常感到困惑與酸楚,哪一種系統更為優良,哪一種生活實踐更為正確?我越來越不喜歡自己,也恆常對於自己的選擇感到不適。但,這是女性主義當初被引進這個世界時,那些先驅的初衷嗎?
若今日我佇立在一個組織的外圍,觀察到裡頭的成員成天怒氣沖沖,不是飆罵社會結構,就是瞄準「內部人」進行思想審查,我一定不想加入這個組織。但我講這種話就是在打我自己的臉,因為上述形容,完全貼合了女性主義運動圈。這場運動打從一開始,與會者內心隱而不發的忌憚與監視即從未停止,女性主義發展的歷史,像是所有弱勢族群運動的進程一樣,同時也是一部揉雜著憤怒與分裂的歷史(關於這部分,作家張娟芬《姐妹鬩牆:女同志運動學》一書做了很清晰且行雲流水的整納,推薦一讀)。若世人固執認定女性主義者多是一群憤怒又尖銳的激進份子,我可以理解,綜觀女性在歷史上所負受的屈累,你就能明白女性主義者的憤怒是多麼合理,也因為成員內部的種族、階級、資本的落差,進而導致疏離與整頓,一切的進展雖讓人感到鬱卒,卻又百分之百地情有可原。
但,在這些分合之外,我們仍需要一些聲音,提醒我們,當初是什麼緣由將我們凝聚在一起?當羅珊?蓋伊拋出「我是女性主義者,但我也會為男友吹喇叭啊」時,我不得不深呼吸,明白一切將有所不同。
她的書寫樹立了一種風範:誠實地宣示自己的立場,以及促成自己做出這些立場的背景。前者難如登天,後者則難如登上月球。其他作者在書寫情境時,時常會有技巧地避掉他們的背景,或者是用立可白遮蓋那些亂七八糟的腹誹,蓋伊並不,她真實得教人心驚。她讓這本《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兼容並蓄,妳可以這一秒低俗到最深處,下一秒又典雅得瑰麗動人。
蓋伊的另一貢獻在於,她給女性主義者打通了另一條路徑,創建了另一個目的地。
在她之前,有太多本書急著要告訴妳,什麼才是最正典的女性主義,誰的思考最全面周延,誰的理論至為新銳,卻沒有人為我們梳開,一旦妳走進這個世界,夜半卻不知與誰交心的失落感。這麼多年來,我在書架上放了好幾落的女性主義相關叢書,並視為聖經般膜拜,我欣賞裡面的慧黠辯證,我感佩她們的堅忍以及運動所投注的犧牲。但有時,我不免想,這些認知,既支撐了我思想上的宏觀,卻也讓我轉身面對自己所處的世界時,恆常感到煎熬與格格不入。我看見人際之間隱密幽微的權力關係及其結構問題,但我也看見了自己的內在衝突。一位小警總從此在我心底常駐,在我瀏覽起彩妝華服的網頁時,在我思量著減肥的必要性時,我看到別的女生那樣輕易地拗折自己,因而得到言情小說般走出的華麗男子青睞,嫉妒得咬牙切齒的時刻。那位小警總就會鳴笛警示,彷彿在說,「這可不是一位嚴肅的女性主義者該有的想法」。承認吧,這樣的小警總,每一位曾以女性主義者自居的夥伴們,心底必定也有一位,或者更多。
女性主義的叢書永遠缺少這樣一本教戰守策,指導我們如何與那位小警總斡旋,如何與之討價還價。如今我們終於可以把《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深擁入懷。蓋伊在意結構,她重視權力問題,但她更關懷不同個體在實踐女性主義上內心的頓挫與自我矛盾。蓋伊讓我們相信,即使走了這麼長遠的路,這個主義依舊存有包容與詼諧的空間,這很重要。女性主義者一方面告訴女性,接納自己的不完美,但女性主義圈內「專注完美、近乎苛求」的習氣可是嚴重得無可救藥。
蓋伊不得不注下一計了猛藥,「如果我是個女性主義者,那我寧願是失敗的那種」。美哉斯言,作為玩笑,作為正經的宣示,這句話都舒適得不可思議。在這之前,我已預見我可能不是一個「好的女性主義者」,但之後呢?哪裡才是我的容身之處?我感謝蓋伊發明了這個名詞,我感謝蓋伊提醒我們「回歸人性」的必要性。
若要將蓋伊的哲思化整為一句話,也許就是,「噎到了你就吐出來」,她像是把我們架起並溫柔實施哈姆立克法的大姊姊。對,確實,比起消化,我們必須承認,有些女性主義的養分讓我們過敏得要命,我們更需要面對,有時候相較於「正確」,我們更需要誠實,我們需要告解,進行思想上的催吐。她不僅交出催化劑,還以書寫親身示範,說服你:看呀,我把告解這件事進行得如此花俏又深邃,還不睜著眼睛看仔細呢。蓋伊的字串讀來時而溫馨,時而嗆辣過癮又微微地搔刮著政治正確的敏感神經。翻頁時我一邊微笑一邊躊躇,可以這樣子想嗎?那是不是——太快樂了?我可以讀一本女性主義的書卻散漫地微笑起來嗎?這樣子不經大腦的微笑,是不是太對不起那些優秀的女性主義者以及,她們身後那輝煌血淚斑斑的歷史呢?
但有時我們真的需要這份輕盈,就像是減肥的人偶爾也需要炸雞跟可樂。
蓋伊教我明白,我依舊可以大為光火,女性至今仍在不同面向遭遇不平等的對待。她們沒有可負擔的節育計劃或生產協助。仍有太多立法機關(成員多數為男性)可以介入她們看待及對待自己身體的方式。我還是可以沮喪,因人們有時仍基於性別而做出差別待遇。但在這些懊喪的背後,女性主義仍有一些乾淨的質地。她將女性主義這四個字漂亮地撈回來,理一理,抖落上頭積累經久的揚塵。女性主義這詞曾經輝煌、乾淨的本質於焉煥發。我想起最初最初,我瘋狂迷戀上這個主義時,內心那彷見初戀的悸動。在TED的演講中,蓋伊表示,「我渴望這種不良的女性主義,或稱是廣義的女性主義,是個起點」。我對於這本《不良女性主義的告白》亦抱持著同樣的情懷,我們知道有些事情正往不對勁的角度偏移,而我們做出回應,很可能結果並不盡如人意,很可能我們會重蹈覆轍,這這是人之常情,我們是女性主義者,我們亦是凡人,我們承認我們內建所有人性的缺陷與盲點,並且在這基礎之上拾回當初決定成為女性主義者的熱情。
吳曉樂(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