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你手上拿的這本書,原文德文版於九十年前(一九二七年)阿德勒撰寫後問世,他自己則在寫書後十年於蘇格蘭亞柏丁市,在赴約演講的路上突然心肌梗塞過世。阿德勒一生言談紀錄與期刊文章三百多份,惟系統性寫下的著作不多,只有七本,其中六本完成於一九二七到一九三一年,正值他人生經驗與學術思想豐厚的六十歲左右四年間。說真的,阿德勒確實「說的比寫的好聽」,讀他的文字向來辛苦,於此一定要向翻譯區立遠先生致敬。但我們也聽說了,聽阿德勒演講如沐春風,他把學術語彙轉化為日常用語,說給一般民眾聽曉,一場接著一場,到處趕場,他急什麼呢?他在作者序中說,「本書主要任務試圖從個人的錯誤行為中,認識到我們在社會的活動與工作上的缺陷,找出錯誤所在,讓他知道他可以對社群生活的和諧調適有影響與貢獻。」我總是從阿德勒身上看見走過列國、累累若喪家之犬的孔子。他們兩位智慧大師,心中懷著仁,大力強調自我目的論對於人生方向的引導,孔子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目的,不是誰為我安插,而是「我」自己的決定。仁,阿德勒也一樣相信,是導向社會情懷下我所做的選擇。 當我收到商周邀請寫這本書的推薦文時,不禁想,幾個月前才剛推薦一本啊?這本有何不同呢?四分之一個世紀前,兩大出版社,遠流與大中國圖書社,前後相隔一年(一九九○、一九九一)翻譯了這本經典著作,正是解嚴啟動不久發生野百合學運(一九九○)之時,道德與秩序正需重整,阿德勒所倡導的民主價值正在被臺灣人民品嚐著。今年(二○一七)也是這本書再次熱門的年度,遠流剛出版了《阿德勒談人性——了解他人就能認識自己》,而今商周出版更以德文直譯的方式出版《認識人性》,讓臺灣民眾,經歷過野百合民主運動後二十五年洗禮於太陽花學運審判結果的此刻,打開這本德文直譯本,細細咀嚼民主的滋味,重新理解阿德勒的信念。 那麼,這本德文直接翻譯版,連題目《認識人性》都忠於德文(Menschenkenntnis),不走美式白話版《了解人性》,也非走市場派的《阿德勒談人性——了解他人就能認識自己》,對於讀者而言,有何意義呢?並非商周宣傳「這是出版九十週年的紀念版」,我們就買單,直白相信這是一本有價值的書。我們不是讓市場左來右去的讀者,所以,德文直譯本,真的有價值嗎? 阿德勒在臺灣的第一本翻譯著作,應該是黃光國於一九七一年翻譯的《自卑與超越》(What Life Could Mean To You)。阿德勒一直強調人自出生之後便在尋找生命的意義,型塑自己的圈圈叉叉。這個圈圈叉叉,黃光國從英文life style, life pattern翻譯成生活樣式。如果細讀阿德勒理念,這圈圈叉叉固然展現在生活中,然更是人生發展方向的指引,因此,我採用美式英文用法,稱為生命風格。閱讀區先生的譯文時,我才知道風格二字,德文原文是生命軸線(Lebenslinie),看見德文採用絲線的比喻,我當下好感動,而且有一股「我懂了」的感覺。風格二字總有著一點點品味造型品牌形式的意味,英文沒有life line這種表達法,所以採用最貼近的 life style。過去我們囿於英文的說法,限在風格二字當中,殊不知用軸線來比喻時間與生命,早已在我們自己的文化中,卻不在美國文化裡。線這個字在中文裡一向比喻感情、時間、牽連以及流動,生命線更是寫在我們手掌上命運線,本身就是一個常用詞彙,國畫的卷軸也是利用橫長軸來表示時間的逝去。很安心看到區先生把德文附上,讓我感受到阿德勒採用生命軸線的比喻,述說我們對於經驗的看待與認定如何主導我們生活。生命軸線把這一切大大小小事件與感情匯聚在一起,如同河流一般,滾滾捲起了所有話語行動經驗走成河道,朝向我們自定的目標而流。因而人的一生,便走成了一個往特定方向流滾而去的軌跡,成為生命軸線。在生命軸線的引導下,我們的行動朝著目標與意義的方向步步累積往前,因而,這也是一股有方向的行動軸線(Bewegungslinie),更勝於英文翻譯本所採用的行為模式(behavior pattern)一詞。有時英文也會使用movement,然單看英文,不會把movement翻譯成行動軸線,便少了方向性的力道支持。行動軸線的重要,如同第五章所說「因為真正起作用的,總是人的行動軸線(Bewegungslinie)。這條線也許可以有若干程度的修正,但是其最主要的形式、節奏、能量以及意含,卻是從童年時期起就確立的。」 阿德勒特別強調行動的方向,以終為始,是人生的走向。 過去我們年紀小,以為自己的一切都是家庭、父母、老師、兄弟姊妹、同學、或家境造成的,阿德勒相信因果論確實可以解釋生命過往的歷史,然而,卻無法解決也無法設定生命的意義與目的。而生命軸線走法,其實,一直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上。這本書就是要清楚喚醒平凡的我們,要大聲呼喊讓我們知道、看懂自己擁有生命軸線的主導權,看到自小我們對於經驗的自我解釋所留下的印記。經驗不是客觀上所發生的事件,而是如德文所採用的文字,「做」經驗(eine Erfahrung machen),所經歷的人事物對我們的影響為何,端看我們自己如何去「做出」我們的經驗存在腦海中。做出,多好啊——在這「親手手作」珍貴的年代裡。 以前只能從美式英文版來認識阿德勒,常覺得,其實是透過美國人的文化眼睛,再加上華人對於美式英文的理解,來欣賞阿德勒。現在有區先生的直譯版,以及編輯穿梭於讀者與譯者之間,我至少可以摘掉一層過濾片。讀時,常有一股感動,至少我與阿德勒的思想之間,只隔著一層文化一個人,而不是兩重文化、兩個人。希望讀者也有這樣的心情,我們一起走入這一片心理學領域中可滋長心靈生命的智慧沃土,「做出自己的經驗」。 重讀本次商周出版區先生的翻譯力作,讓我省思,對於人性「重新做出自己的經驗」,是一種理解還是一個認識?我閱讀阿德勒留下的文字,做為人性闡述的知識,感受到阿德勒前輩希望我們徹頭徹尾重新整理自己對於人性的認識,重新轉換「認識人性」的觀點。因此在整本書中,你會常常與「認識」「知道」「知識」這幾個詞相逢。阿德勒相信,如果認識論觀點轉換了,我們才有接下去的理解與行動。認識與知識,是改頭換面的起點。因此認識人性,也成為我們理解阿德勒個體心理學說的出發點,其對於我們了解人性的期待,是更根本的認識論基礎。 關於人性,究竟阿德勒更在乎認識自我,還是認識他人?到底了解他人就能認識自己?還是認識自己就能了解他人?兩種邏輯關係是不一樣的。假設我們用等價逆命題的檢核方式來看待前後兩個命題的話,前面所說「了解他人就能認識自己」的檢核逆命題是,「如果你不認識自己,那表示你還無法了解他人」;後者「認識自己就能了解他人」的等價逆命題是「如果你還不能了解他人,那表示你根本也還沒有認識自己」。到底要先認識自我?還是他人?讀者是否覺得,兩種說法都有道理。是的,我自己說來說去,都覺得好有道理。這個道理,就是我們生而為人所強調同理共感之心。我有這感覺,所以我能感受你的感覺。我感受你的感覺,如同我自己也在經歷這感覺。你感時候我看到你感而我感,二者是同時發生的。我感如何而來,往往也是因為看到你感,啟動我的感。這個啟動的祕密,藏在鏡像神經元當中,是人類組合成為社會,共同合作在地球上共存共榮的根基。所以,這人性的認識,是先自我還是先他人?我只能說,二者同時存在於我們的心智中。孔子在論語中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們聽起來好像不夠積極,「我所不要的,不要給別人。」然而,其等價逆命題是「我所給人的,是我覺得好的。」換言之,也就是「民之所欲常在我心。」這一點,與阿德勒的社會情懷(或說社群感情)跨越兩千五百年相互共鳴。甚且,於一九九○起始迄今的科學研究中,發現這一點共鳴早已銘刻在現代智人大腦歷經二十萬年演化的鏡像神經元當中。 不論是累累如喪家之犬卻清楚知道自己散播仁的使命之孔子,還是殷殷冀盼民眾知己改變生命共創社群的阿德勒,兩位前輩捧著他們一生的智慧言語,告訴我們「先前以為自己受到無可避免的因果論所決定,因而在此命定之下一直想要脫逃。而今有了自我知識,了解我們自己可以決定我們行動的後果,知道我們靈魂的動力方向,我們就不用去逃避過去所害怕以為無法掙脫的因果論,我們就成了不一樣的、新生的人。」(導論最後一段)。以此與展書閱讀的您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