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對於我的兩部導演作品《灰姑娘》與《小木偶》能夠在台中演出,以及我的三部童話改編劇本首次以繁體中文版面世,我感到非常榮幸。在本書開頭,我想要透過一些注解重新解釋我選擇改編童話的原因,以及我所探索的劇場形式。
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讀過很多童話,那些融合真實、想像、奇幻的故事。即使長大成人,這些故事仍然持續地感動著我。它們並非專屬於孩子。雖然這些故事的主角是兒童,但它們訴諸的對象不只是小朋友。這些故事描繪了人與人之間的基本關係,並透露出一種強烈的情感,根本不會讓大家覺得幼稚無知。
我認為,劇場是能夠讓大家重新體會身在人世的場所,在那兒,現實可以被重新建構成物質、具體、想像等多重層面。我之所以改編童話或是民間故事,是因為它們精練的文筆樹立了一種典範:這些故事具有一種力量,它們傳達給讀者的遠比本身訴說的還要更為豐富。我喜歡這種精簡的敘事風格,著重描述而不去詳加解釋,這樣的手法開啟了許多詮釋的方向。
正因為童話描繪出人與人之間的基本關係,它無法忽略家庭議題。家庭是所有人類命運的根源,它是社會體系的雛形。身為作者,我在探討、思索整體社會之前,我需要去觀察家庭這個微型社會結構。對我來說,為了瞭解並描寫人性,必須要去探索這些結構、並不時地回到童話之中。
某種程度而言,童話也凸顯出長久以來我在創作上採取的立場:力圖以真實的角度去描繪虛構的事件、盡可能地去尋找一種最純粹、最直接的表達形式。在我的劇場作品中,我嘗試在充滿暗示的領域、較為隱晦的事物與清晰可辨的字句之間找到一種平衡。這種介於言明與隱含之間的表現手法正是童話固有的特色,無論是為小朋友編寫的作品還是其他劇目,我都同樣試著以這種手法發展自己的創作。
當我改編童話時,我努力地用自己的版本重新編寫故事,試著讓它在當代再度引發回響。
好比說,對於《灰姑娘》(2011),我企圖跳脫佩羅[1] 時期有關社會道德的寓意,以及對於白馬王子的想像。讓我感興趣的是,仙杜拉生存欲望的問題、她要如何從略帶自虐傾向的母喪之中走出來、她怎麼用話語與王子和仙子建立新友誼。我以這個年輕女孩對自己施展的暴力為探索的依據,讓灰姑娘善良的完美形象產生一點裂痕。仙杜拉在母親垂危之際誤解了她的遺言,認為自己有義務要每五分鐘想念她一次……而這種方式,她切斷了與周遭世界的聯繫。
《小紅帽》(2004)中,小女孩也因為母親的緣故而脫離了世界,她的媽媽不准她出門,而且又沒有時間陪她一起玩。狼重新成為故事的核心人物——這個關於三個世代女性的故事完全讓牠變得手足無措。出門往森林前去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但也是成長必經的路程……無論在這部童話裡,還是在一般孩童的生活當中,如何面對恐懼都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就我看來,跟小朋友討論這樣的問題,不僅探討了恐懼,也會觸及到這個情感的另一種層面,那就是欲望。在劇場中,有一部分的樂趣來自於把害怕當作是一種遊戲。有些人覺得讓小朋友感到害怕,或許會在他心靈上留下創傷。而我認為最糟糕的是不敢去面對恐懼。
在《小木偶》(2008)中,極為強烈的情感也是我探索的主題。科洛迪[2] 筆下的皮諾丘以一種令人感到恐懼的方式生存於世,它因為自己激動的情緒、衝動型的消費欲望而作繭自縛。它彷彿認為全世界都是為它而生,好像根本就沒有與它類似的同類。皮諾丘讓我想到了一些關於現代小朋友的問題,無論涉及到教育,還是當今鼓勵個人自我實現的意識形態。也是因為這層意義,才會在某一刻讓人覺得童話故事與當代現實產生交集。
然而,我並不打算在我的劇場作品裡對大家發表自己的看法。相較於提供解答,我更喜歡提出問題。雖然這些劇作觸及了品德方面的疑問,但絕對沒有要給予道德訓斥,就像是傳統童話故事所做的那樣。小朋友自己會去思考很多與是非相關的問題。我們永遠無法賦予是非絕對的定義。有時候我們也會面臨矛盾,一件我們原本認為對的事情在另一種狀況下可能會變得完全不同。這就是《小木偶》結尾發生的事:它對父親說謊,可是它的爸爸卻對此表示感激……
當我在編寫文本的時候,也同時在進行所謂的導演工作。對我而言,編寫劇本和創作演出是緊緊相連在一起的。正因如此,我才認為自己是「劇場表演作者」。
我只導演自己的文本,即使當我改編一部已經存在的童話,我的創作過程都沒有改變。您將在這部劇作選中閱讀到三部劇本,它們的編寫過程都「伴隨著舞台發展」,在排練期間,我與演員們以及我的藝術夥伴們一起完成創作(擔任服裝設計的伊莎貝兒.德璠〔Isabelle Deffin〕、負責音效製作的弗朗索瓦.雷馬西〔Francois Leymarie〕、特別還有舞台與燈光設計艾西克.索耶爾〔Eric Soyer〕)。
首演過後,這些劇作仍然持續巡演,我與安娜.德.阿梅薩卡(Anne de Amezaga)共同管理的路易霧靄劇團(Compagnie Louis Brouillard)努力地維持本團經典作品蓬勃的生命力。然而,印在書本上的文本也獨立存在著。它們是劇場演出留在紙上的痕跡……這些文本或許會啟發其他導演,在世界各地被搬演。對此,我由衷地感到高興。透過這些劇本,我希望能更進一步地與其他人分享對於真實劇場的探索,共同尋找一種既親密又壯觀、富有手工精神且追求具體性的劇場,在那兒,演員追尋的並不是精湛的演技,而是一種貼切(真誠)的表演,一種根植於當代世界又開啟觀眾想像的劇場,提供一種感官體驗(無論是聲音、視覺、情感……等),讓人對於觀感產生疑問,或許這個劇場可以讓我們忘了自己正在看戲……
喬埃.波默拉Joel Pommer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