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宮澤賢治短篇小說集Ⅱ【收錄銀河鐵道之夜等10篇小說】

導讀

宮澤賢治與他的童話故事

日本九州大學特別研究員? 賴怡真

　　宮澤賢治（一八九六年至一九三三年），日本岩手縣稗貫郡里川口村（現花卷市）出生。是日本的詩人、童話作家，也是農業學校的教師跟地質與天文專家，享年三十七歲。

　　本書所收錄的〈銀河鐵道之夜〉由兩條支線所組成，其一是探討何謂「真正的幸福」，其二則是以賢治早逝的妹妹為主軸，描繪主角喬邦尼與好友卡帕奈拉的友情。而這兩條支線的主題也幾乎貫穿了宮澤賢治所有的作品。賢治對於「真正的幸福」的探討淵源於賢治的生長背景。賢治所出生的東北岩手縣土地貧瘠，自古便屢次發生歷史留名的乾旱與米荒，即便是賢治出生後的明治三五年與三八年，都因農作物欠收而發生嚴重饑荒。隨著饑荒發生，賣女兒與扼殺嬰兒的慘事頻傳。在賢治一連串的傳記童話裡（如〈卜多力的一生〉）也描繪著饑荒導致的家破人亡，父母相繼自殺，妹妹被攫走的情節。而因無法耕種，農夫們也只好至外縣市捕獵為生，或是在非狩獵期間非法捕獵。〈銀河鐵道之夜〉裡，薩奈利嘲笑喬邦尼的台詞：「喬邦尼，你爸爸要帶海獺上衣回來囉！」其實就是暗指其父親從事非法捕獵，會被抓進監牢一事。而賢治一家自古即為當地的地方名士，父親繼承了家業的當舖與舊衣舖並將其擴大。但當舖本是以窮人為生意對象，而舊衣舖的客源也是附近的農夫們，靠著窮苦人家壯大自己的家業這一點使賢治無法接受，自小便與父親屢次發生衝突。在賢治國中所吟唱的俳句就有提到：「父親啊父親啊你何必在舍監的面前捲動你那銀手錶」。這首俳句裡面吐露了賢治對父親炫耀財富的厭惡感。賢治如此矛盾的出身使其作品裡不斷地探討何謂「真正的幸福」。在〈銀河鐵道之夜〉裡，家境富裕的卡帕奈拉為了救人獻上自己的性命，但「不曉得媽媽會不會原諒我」這一句台詞便點出了卡帕奈拉的矛盾。自己的幸福與全部的人的幸福永遠是相剋的問題，就如同賢治的家業一樣。而在〈虔十公園林〉裡，我們可以看到賢治是如何以另外一個角度去描繪身心障礙者的故事。因為自身跟周圍的人不同而被嘲笑的虔十，執意建造的杉林公園「今後不曉得將會讓幾千人明瞭真正的幸福」。賢治曾在「兄妹像手帳」上留下「Kenju Miyazawa」的簽名，這裡的賢治英文拼音（kenji）刻意寫成（kenju），即「虔十」的日文發音。從虔十的身上也看到賢治「不畏風雨」一詩中所提到「就算被大家叫做笨蛋，沒有人稱讚我，我也不以為苦」的精神。〈夜鷹之星〉這故事曾被鈴木健司（《所謂宮澤賢治的現象》（蒼丘書林，二○○二年五月）指出是安徒生童話〈醜小鴨〉與〈賣火柴的小女孩〉的綜合版。就像醜小鴨一樣，夜鷹因為醜陋的外貌受到無情的欺壓，最後則跟賣火柴的少女一樣用盡了力氣在寒冷的夜裡變成了天河邊永遠閃亮的一顆星。但「夜鷹之星」獨特的是，在臨死前（即便故事裡沒有描繪出死亡）做了許多掙扎。夜鷹徹悟到自己為了果腹而每天奪取了許多昆蟲的生命，但仍然留戀生命的他往西、南、北、東尋求眾星的援救。這個描繪也跟〈不畏風雨〉一詩裡，詩人去東邊探望生病的人，去西邊幫忙疲憊的母親背稻草，去南邊安慰快要臨死的病人，去北邊勸說愛吵架的人一樣，夜鷹奔命的姿態跟詩人為了所有人的幸福而東南西北的奔波的姿態相重疊。但夜鷹的奔波是屬於極端的自我懲罰，最終獲得救贖而升天。而一樣是發出閃耀光芒的〈貝之火〉裡，兔子赫莫伊因為自身的驕傲自大讓貝之火失去了原本的光芒，也被破碎的貝之火刺瞎了眼睛。這部作品明顯保留賢治早期作品殘酷且恐怖的氣氛，其草稿上繪有「吉→吝→凶→悔」的圓形輪迴圖，點出賢治早期常描繪的「驕傲自毀」主題。其「悔」的輪迴最終將回到「吉」，如同赫莫伊的爸爸最後的台詞：「能夠得到教訓就是你最大的幸福」，也為這部傷感的作品帶來最大的救贖。

　　接下來探討賢治作品的第二條支線，便是賢治與其妹妹敏（??、??子、敏）的關係。賢治的創作原點可推至大正七（一九一八）年。喜愛創作的賢治在家人面前朗讀了〈蜘蛛、蛞蝓與狸貓〉與〈雙子星〉。其中〈雙子星〉的春瑟與寶瑟童子的雙胞胎兄妹就是賢治一連串兄妹物語的起點。就像西格蒙德．佛洛伊德曾經提到的三層式複寫版的作用一樣，上面所貼的透明貼紙可以不斷地撕開，再寫入新的資訊，之前寫的文字在透明貼紙撕開的同時看似消失了，但因為中間的石蠟紙的複寫功能全部被保存在最底層的蠟版上。賢治的作品不斷地重複描繪兄妹間的離散或是生死離別，但不管再怎麼改寫與刪改，衍生出多少部兄妹物語，其原點就是賢治面對妹妹死亡這個巨大打擊的喪失感。賢治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與年齡相近的妹妹敏感情最好，但敏卻在大正十一（一九二二）年，賢治二十六歲的時候病逝。無法接受敏死亡事實的賢治，在半年後搭乘樺太鐵道行經青森、北海道、函館等地展開一連串的追悼旅程，賢治將這段體驗詠成了一連串的詩篇如〈青森挽歌〉〈宗谷挽歌〉〈鄂霍次克挽歌〉等詩。〈銀河鐵道之夜〉中喬邦尼與卡帕奈拉雖不是兄妹，但喬邦尼獨自一人回到人間的這個橋段便與現實中賢治與妹妹生離死別的遭遇相重疊，〈銀河鐵道之夜〉也一向被視為是詩篇〈青森挽歌〉的童話版。而在〈夜鷹之星〉中登場的夜鷹與翠鳥弟弟，蜂鳥妹妹也分別代表了賢治、賢治的弟弟清六與妹妹敏。

　　另外，我們還可以發現賢治的作品有一個特色，便是「脫民話」現象。柳田國男在明治四十三（一九一○）年發表了《遠野物語》以後掀起了一股民俗學熱潮，其收集了東北岩手的遠野地方的傳承故事，也正與以故鄉的東北為創作舞台的賢治相重疊。賢治將岩手（Iwate）視為理想鄉，並將之幻化成故事裡的舞台（Ihatov），我們可以發現賢治版的東北童話與柳田國男所蒐集的東北傳說時常有出入。例如本書收錄的〈祭典夜〉裡，外表可怕卻懦弱正直的山男，在接受亮二的幫助以後，依約帶來了一百捆木柴與八斗栗子。而在柳田《遠野物語》一書中提到的山男要男子每年的某月某日都固定做餅放在庭院給他吃，而山男也依約每年帶著鱧魚皮的謝禮出現。這篇故事裡守約的山男跟賢治筆下正直過頭的山男有著異曲同工之趣，但賢治的〈祭典夜〉裡，亮二對於過於正直的山男流露同情之意，「心頭冒出了一股想哭的衝動」，這部分的描寫便是賢治作品發光的所在，也是傳說故事裡面沒有的部分。亮二對山男的同情就像是〈銀河鐵道之夜〉裡喬邦尼對捕鳥人的同情，為了捕鳥人的幸福，喬邦尼願意獻出自己所有的東西與食物，甚至願意代替捕鳥人在河岸上站上百年也在所不辭。亮二對山男的同情與喬邦尼對捕鳥人的同情，都起源自賢治當時所信奉的佛法裡所提到的狩獵之人皆為罪孽之人這個典故（工藤哲夫〈「捕鳥人」考〉（《賢治論考》和泉書院，一九九五年三月）。山男雖不是狩獵之人，但在柳田的「山男說」裡，山男乃以捕獵維生的日本人原型，而賢治作品裡的山男，也多半為了捕獵而下山這點不謀而合。為了罪孽之人奉獻上自己的思想不時出現在賢治作品裡，所以卡帕奈拉不惜獻上自己的生命所營救的，居然是班上的惡霸薩奈利也就不足為奇了。

　　而在〈渡過雪原〉裡，當哥哥四郎問道：「所以大家說狐狸愛騙人，其實都是謊言嗎？」小狐狸紺三郎氣憤地回答：「當然是謊言。而且還是天大的謊言」。小狐狸的這個台詞裡便含有賢治對這些民俗學裡錯誤的描述所提出的代辯。我們可以在賢治諸多作品裡找到類似柳田書中記載的東北民間故事，但在賢治筆下所描繪的，則是長在東北，生在東北的賢治眼中真正的東北模樣。附帶一提，〈渡過雪原〉這篇作品也是賢治生前唯一拿到稿費的作品（五日圓）。

　　〈開羅團長〉則是跟本書第一卷所收錄的〈歐茨貝爾與象〉一樣，可說是賢治版的普羅文學（無產階級文學）作品。一開始雨蛙們都是興高采烈地在勞動，最後卻因陷入開羅團長的圈套展開了殘酷的勞動。但就跟〈歐茨貝爾與象〉裡，白象不是靠著自己的力量掙脫工廠主的壓榨一樣，雨蛙們之所以得到救贖也是靠著國王所頒發的命令。而在〈號誌燈先生與號誌燈小姐〉裡，我們則看到賢治作品裡難得描繪的戀愛主題。這裡特別的是號誌燈先生與號誌燈小姐的對話：「吶，請告訴我。吶，請你告訴我吧。」此作品將號誌燈先生固執不斷詢問的場景與易怒的個性描寫得唯妙唯肖。事實上宮澤賢治與摯友保?嘉內的書信往來中也可發現賢治的個性就跟號誌燈先生一樣，連環球般的質問語氣令人窺見宮澤賢治生性溫和的另一面。或許我們可以說，宮澤賢治這樣狂野的一面也只有在好朋友面前與其作品中才能夠任意流露。在〈拉大提琴的葛許〉裡，葛許（gauche）的名字乃法文「笨拙」、「不圓融」之意。這部彷彿在聆聽一場大提琴演奏會般的作品也讓人窺見賢治的音樂素養。賢治生前收集了許多唱片並熱中大提琴與風琴的演奏，作品裡到處充滿了音樂與歌劇的元素。而藉由許多小動物的幫忙使琴藝精進的葛許，在演奏會的最後所表演的安可曲選擇的是當初嚇跑花貓的《印度獵虎人》這個橋段，也是本篇的精髓所在。就如同〈號誌燈先生與號誌燈小姐〉裡感情澎湃的號誌燈先生一樣，賢治筆下不只有溫柔善良的人物，其個性偏執的登場人物也讓作品注入了豐富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