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後記(節錄)
本譯文根據的版本,為1669年2月18日莫理哀委託巴黎書商布拉賈(Claude Blageart)發行的首版《守財奴》。與2010年法國最具權威的七星叢書(Pleiade)重編《莫理哀全集》(Georges Forestier和Claude Bourqui主編)所採用的底本相同。歷史上各版《守財奴》差異不大,只有標點符號在時代演變中因使用習慣不同而略有更動,舞台表演指示則越來越詳細。原始版本是莫理哀導演的版本,並未詳記表演指示,後來逐漸補全。為避免繁瑣,本譯文只在光靠上下文無法確定說話對象時,才加入指示。
注釋內容曾參酌以下幾部法文出版品與網站內容:
Oeuvres completes de Moliere, ed. Edmond A. E. Geffroy ; Jules Janin. Paris, Laplace et Sanchez et cie, 1875.
Oeuvres completes, ed. Georges Couton. Paris, Gallimard, coll. Pleiade, 1971.
LAvare, ed. Fernand Angue. Paris, Bordas, coll. Univers des lettres, 1972.
LAvare : Comedie 1668, preface de Roger Planchon, presentation de Charles Dullin, commentaires et notes de Jacques Morel. Paris, Librairie generale francaise, coll. Le livre de poche, 1986.
LAvare, ed. Jacques Chupeau. Paris, Gallimard, coll. Folio Theatre, 1993.
Moliere 21. http://www.moliere.paris-sorbonne.fr/.
碰到對原文用詞看法出現歧義時,優先採用七星版注釋。
中譯文曾參考李健吾、肖熹光、趙少候、楊路、李玉民的譯本。其中,李健吾版仍是當中最好的版本。其他譯本多見生硬直譯,如肖熹光在三幕一景的譯文:「你是不是要老爺用填鴨式的方法把請來的客人都害死呢?」、「為了對我們所請的客人表示真正的友誼,必須在整個進餐中節制他們的飲食」(頁203);「沒有比揪住您不放並不斷地談起您的吝嗇更叫人高興了」(頁206),其他亦有錯譯之處,在此不一一列舉。
楊路譯的《吝嗇鬼》(北京,中國致公)於新世紀出版,其譯文常見過度說明。如開幕場景艾莉絲的台詞,直譯為:「可是你為什麼不想想辦法也爭取我哥哥的支持呢,萬一女傭洩漏我們的秘密該怎麼辦?」(Mais que ne tachez-vous aussi a gagner lappui de mon Frere, en cas que la Servante savisat de reveler notre secret ?)楊路譯:「然而我不理解的是,你為何不串聯我的哥哥呢?倘若那女傭人臨時改變想法,把我們的私情捅出來,豈不慘了,畢竟多一個人幫忙不是件壞事」(頁7)。這麼一來,劇白變得臃腫,也失去了節奏感。
定稿後校閱期間,發現了李玉民譯《吝嗇鬼》,收錄於《法國戲劇經典(17-18世紀卷)》(杭州,浙江大學,2016再版),可讀性高,但仍有讓人費思量的字句,如開幕場景瓦萊爾對艾莉絲表示:「至於您的種種顧慮,您父親會以過火的行動,讓所有人明白您是對的。他那種極端的吝嗇,對待女兒生活極其苛刻的態度會適得其反,能讓人做出更奇怪的事情來」;或一幕四景,阿巴貢對一雙兒女說起瑪麗安娜:「這?一位姑娘,你們不認為值得人在心裡懷念嗎?」,這是從原文直譯(“Ne croyez-vous pas quune fille comme cela meriterait assez que lon songeat a elle ?”),後半句的意思其實是:「值不值得考慮婚嫁呢?」另有幾處譯得不夠精確,但整體而言,仍是值得一讀的譯本。
李健吾譯文的妙處在常有神來之筆。例如劇中廚子提到阿巴貢的瘦馬時說:「毛病出在您老叫它們挨餓,餓到後來,也就只有皮包骨頭,馬架子、馬影子、馬樣子了」,後三字因為對到了原文“des idees ou des fantomes ; des facons de Chevaux”,直譯為馬消瘦成「概念或影子;馬的﹝幾種﹞樣子」,令人叫絕。
李版譯文最大的缺憾在於趕不上時代,這是所有譯本的宿命,諸如「一定是我造下孽了,他才害上了相思病」,「您咳嗽起來,模樣可好啦」,「紅粉愛少年!說得通嗎?青年相公,也好叫男子漢?」,或「上多了菜,等於是一家黑店」,最後一句之關鍵字眼“un coupe-gorge”比喻會被強盜「拿刀割喉」以洗劫的「危險場所」,譯為謀財害命的「黑店」確為另一妙譯,不過此字今日多指敲竹槓的商店,讀者或觀眾接收到的訊息可能產生誤差。
這些如今感覺過時的語彙讓這部經典瀰漫舊時的氛圍,產生了時代距離感,更有甚者,使劇本被章回小說式的氣息所籠罩。另一「缺憾」為全劇百分之百口語化的譯筆太強調喜劇氛圍,沸沸揚揚,熱鬧非常,毫無冷場,讀來直如置身劇場之中正在欣賞現場演出般生動活潑,而其實原劇對白並非全然如此。不過整體而言,李健吾譯文妙筆生花,本身就是經典,為本新譯計畫樹立了一個很高的標竿。
事實上,本劇台詞寫作可概分為兩大路線:一為文藝腔的戀人絮語,或有身分地位者之間彬彬有禮的對話,洋溢新古典的莊重雅致文風,內容委婉含蓄,第一幕起始兩場,以及三幕七景、四幕一景尤其明顯;其二則為較直白、鮮活的口語,特別是有下人在場時。關於前者,在「導讀」的4.1「用散文編劇」一節已分析開場白之詩行節奏、佩脫拉克式的隱喻、似非而是的說詞、迂迴的措辭,為全劇最難翻譯處。
即使不論委婉曲致的情話,上層人士說起話來也是婉轉、間接,若按原句直譯,將會使讀者摸不著頭緒。如艾莉絲開場對瓦萊爾表示如果其他人都用她的眼光來看他,她就沒什麼好怕的;「就因為你這的為人,我才願意託付終身」(“Je trouve en votre personne de quoi avoir raison aux choses que je fais pour vous”),原為「因為你這個人,我為你做的事(即訂婚)就有了理由」。
或如瓦萊爾在五幕三景對阿巴貢說:「我費盡千辛萬苦才讓她﹝艾莉絲﹞放下矜持,答應和我長相廝守」(“jai eu toutes les peines du monde a faire consentir sa pudeur a ce que voulait mon amour”),後半句事實上是「使她的矜持同意我的愛情之欲求」,乃浪漫文學的語彙。四幕一景,媒人弗西娜設計假布列塔尼侯爵夫人的陷阱,設想阿巴貢一旦財迷心竅,掉到圈套裡:「成全了你們﹝克萊昂特和瑪麗安﹞的好事」,事後他即使發現自己上當,也於事無補了,其中「成全了你們的好事」,原文直譯為「答應了和您相關的事」(“il aurait une fois consenti a ce qui vous touche”),意即「親事」。考慮演出的可能性,此次新譯一律以台詞的實際意義為第一考量,意義特別曲折或語義雙關時,則透過注釋說明。
最後,關於法語敬稱(vouvoiement)的翻譯問題:莫理哀原劇絕大多數的場景,角色間對話均以「您」互相稱呼,包括親子、兄妹,以及情人之間,但這不符合現代中文語境,因此譯文一律改為「你」。只有出現上對下的關係,或者劇末阿巴貢和昂塞姆兩位有身分地位的人說話時,才保留原文的「您」。另外,本書將作者藝名譯為「莫理哀」,而非通用的「莫里哀」,因曾有論者提到Moliere若譯為「莫理哀」,當更能披露他的喜劇意境。
翻譯過程中,曾茂川教授在其翻譯的《人生如夢》之〈譯後記〉,曾精要地提到幾位翻譯大家之見,正巧說明了本人幾個階段的工作態度:首先為避免過與不及,楊絳女士所言之「一句句死盯著原譯文而力求通達順暢」,是本人初譯時的精確寫照。進行修改時,余光中先生提示之「讀者順眼、觀眾入耳、演員上口」,提綱挈領地道出了劇本翻譯的三大原則,最後特別是英若誠先生強調之譯文的口語化和簡練,切忌拖泥帶水,在這齣喜劇中尤為要事。誠如英先生所言:戲劇譯本應盡量讓非原著國語言的觀眾,能夠像閱讀或聆聽原作的人得到同樣的感受。這也是本人在法國看翻譯劇本上演時的感覺,即使是莎劇,法譯台詞聽來就像是法語般無比自然。
有別於其他「經典譯注」系列作品,本次新譯除注意可讀性之外,並關注其可演性,《守財奴》原本就是為舞台演出而編。因此在劇本「導讀」之外,增加「演出史」一文,讀者即能理解本劇作為經典有其歷久彌新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