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後記
太監在中國已有兩千年以上的歷史,太監制度的消亡則只有百年的時光。這個特殊的群體多源自飢民,由於生活所迫才走上了一條不歸之路。歷史上留下美譽或惡名的太監屈指可數,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屬於社會上的「草根」階層,隨著時間的推移,已逐漸淹沒於歷史,淡出了現代人的記憶。
《太監談往錄》係多名晚清太監回憶錄的合集,包括《宮廷瑣記》(信修明著)、《清宮太監回憶錄》(馬德清等述、周春暉記)和《太監往談錄》(耿進喜述、朱家溍記)三個部分。內容多為身之親歷、目之親睹和耳之親聞,從各自不同的視角,記錄了作者的太監生活及相關的宮廷見聞。雖然他們在清宮的服役時間、服務對象不盡相同,文化程度、思維定式各有局限,所述內容或多或少與事實存在誤差,但由於都是作者的親歷親聞,在很多具體問題上卻可以彌補史料之闕。將一個個零碎的細節連綴起來,呈現給讀者的便是一段鮮活細膩、有血有肉的歷史。
其中,《宮廷瑣記》作者信修明先生,讀過十年書,曾娶妻生子,後報考水師學堂和太醫院未果,為了贍養母親和年幼的弟妹,才進宮當了太監。他先後服侍過慈禧太后、隆裕太后和端康太妃三位女主,時間將近二十四年。一九二四年,溥儀被驅逐出紫禁城後,才隨端康太妃的靈柩一起出宮。其後,他住進了京西褒忠護國寺並且擔任住持,又發起成立「恩濟慈善保骨會」,致力於救濟失業太監的公益事業,對無家可歸者「生養之,死葬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政府徵用護國寺土地,建立八寶山公墓,信修明被安置在城內北長街興隆寺安度晚年。
在清宮太監中,信修明屬於少有的「文化人」,加之善於觀察,留心世故,耳濡目染中積累了大量「清宮秘史」類材料。在擔任褒忠護國寺住持期間,他又對這些材料進行初步整理,寫成了一部名為《宮廷瑣記》的回憶錄,對宮中相關的人物、事件、制度,以及帝后、臣下、太監等人的生活細節,都進行了比較生動、詳細的記述。
作者自稱「是一個講求真理的人……要直筆記事。出奇的無有,偏僻決絕的不敢下筆」,以求「千百年之後,做一鐵石般的信史」。從整體上看,內容除了「因目睹親歷時間不長,所經過宮廷之事實未免不廣」,以及由於理解、記憶之誤,或因太監們的口口相傳而與實際存在一定的出入外,尚未發現隨意編造的成份。其中不少細節甚至鮮為人知,對於還原歷史的真實,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例如,書中兩次寫到慈禧的頭髮,其中一處這樣描述:「慈禧之頭面,向不易梳。四十歲之後,髮已脫落,僅存鬢邊和後腦短髮,修飾惟仗技巧,否則儼然一位禿老太太。太后喜莊嚴,頂心一束假青髮,是紅膠泥黏的,兩邊貼的是髮片。大兩板頭,為滿洲之官妝,最怕碰脫,極須小心。」
這條記述,初讀起來似乎有些荒誕。因為從慈禧六十九歲時拍攝的照片看,她頭戴大拉翅,黑漆漆的頭髮梳向兩邊,沒有一點「禿老太太」的跡象。不過,照片也存在疑點,就是這個年紀的人為何不見一絲白髮?而結合其他史料,我們則可以發現這樣的事實:慈禧從中年開始便出現脂溢性脫髮,為此她多次徵詔各地名醫進行醫治。御醫們除了從「溫腎補血」開始調治外,還研製了不少洗髮、護髮方劑進行養護。後來,慈禧仍因掉髮嚴重而苦惱不已,於是設計了帶有假髮的「大拉翅」,以掩蓋其頭髮稀少的缺陷。編者還就此問題請教過曾經整理慈禧內棺、親手為其遺體進行重殮的徐廣源先生。據徐先生介紹,慈禧頭髮為「花白色」,但「並非黑白相間」,而是兩鬢、腦後的短髮多為白色,頭頂則主要是長長的黑髮,偶爾夾雜一些較短的白髮。慈禧過世時的年齡是七十四歲,這樣的「花白」頭髮的確值得懷疑。當然,最終判斷她是否戴了假髮,可能還需要條件成熟時進行一下DNA鑒定。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發現信修明的說法並非空穴來風。當然,慈禧脫髮雖然是實,但到底「禿」到甚麼程度?由於信氏畢竟不是她的梳頭太監,所記可能或多或少與事實存在出入。
又如,慈禧為健身而食人乳,亦見於其他記載,應該確有其事。但信修明敘述的挑選奶媽的方法卻很特別:「選乳之法是把乳擠在盤中,放在太陽光下曬之,有曬成血水的,有曬成泄渣而腥臭的,惟有曬乾後白潔如脂者方可入選。」此事現在看來似無科學根據,當屬耳聞,而非目睹。
再如,書中寫到光緒、慈禧的性格,作者則有這樣直白的描述:
「光緒性躁而口訥,每動怒,額筋浮露,口不能言。聞平壤戰敗,氣憤不能自持。」
「慈禧皇太后之威嚴,皆在眼神,平日直如日電,無人敢對其光,聲音亦宏亮。每朝見群臣時,霽顏寒暄,令大臣之心情有意外之感激。初見面,必問大臣家中日常之瑣事……令大臣等幾乎忘記是在朝廷之上。言談之間,忽然辭鋒轉變,眼光灼耀,問某一件事情:『你們辦的怎麼樣?』此一問往往令人答之不及,不由汗透衣褂。」
二人的脾氣、秉性躍然紙上。若非長期接觸,很難描寫得如此活靈活現。
而談到太監本身,信修明則彷彿心在滴血,字裡行間充滿了痛楚和無奈:「我是過來的人,為了過去、為了現在、為了未來,日念陀佛三千聲。今生不如人,希望來生脫此苦,並希望窮神爺爺別儘跟這類人開這種不人道的玩笑!」
當然,由於《宮廷瑣記》係作者遺作,原書錯訛較多,編排亦顯混亂。收入本書時,編者進行了重新標點,訂正了部分文字疏誤,對某些不甚準確的內容加以註釋說明。同時為方便讀者閱讀,在確保作品原貌的前提下,對原作內容進行了相應的歸類、整合。
由於歷史及文化素養等原因,清代太監撰寫或口述的作品並不多見。《太監談往錄》則試圖通過對其中大部分內容的整合,向讀者推出一本相對完整的太監回憶錄作品集。明代劉若愚的《酌中誌》是歷史上唯一一部太監著作,已被史家公認為信使。至於本書的價值,還需仁者、智者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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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遠波
二?一?年五月於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