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吃了海水的衝浪兒──《革命青春──高校1968》貼影 晏山農
一九六八,已羽化為世紀傳奇。它不僅於是個年份,由年初至年尾串起滿滿的驚歎或哀愁,更蔚為一整個六?年代的世代精神。西風如此狂飆,東風也為之波動難收,一九六九年一月十日出版的《生活》(Life)雜誌,就宣稱一九六八年是個「不可思議的一年」(The Incredible Year)!那是一種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的「靈光」(aura)──保有一定距離的獨特現象,更讓二十世紀進入全新的「當代史」。
有必要把一九六八的年初年尾全面鋪展出來:
一月,越共於三十日發動「春節攻勢」,南越和美軍全面措手不及,這是越戰的分水嶺,從此美國國內的反戰勢力高漲,終至撤軍成為主調。
二月,尼克森捲土重來,宣布角逐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
三月,中國文革愈演愈熾烈,北京十萬群眾於二十七日在工人體育場集會,宣布撤銷楊成武、傅崇碧、余立金等人軍職,即「楊、傅、余事件」,爾後林彪勢抬頭;美國總統詹森於三十一日晚間發表電視演說,放棄連任。
四月,美國人權領袖馬丁•路德•金恩牧師於四日在田納西州孟斐斯遭暗殺,引發全美大暴動;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於二十三日掀起建校有史以來最嚴重的校園騷動,此後全美各大學校園的反戰示威此起彼落。
五月,巴黎大學生於十日發動大示威,引起嚴重的官民對峙,差點震垮第五共和。
六月,競選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的羅伯特•甘迺迪於六日遭刺殺身亡,民主黨權力結構因而丕變;東京大學醫學部全鬥委的學生於十五日占據安田講堂,十七日警方在大河內校長請求下入校驅逐學生,二十日除法學部以外的九個學部共同宣布罷課。
七月,東大鬥爭全校共鬥會議(簡稱「東大全共鬥」)於五日成立;蘇聯在波蘭、東德集結大軍,伺機進攻捷克。
八月,蘇聯及華沙公約部隊於二十日入侵捷克首都布拉格,歷時八個月的「布拉格之春」戛然中止;美國民主黨於二十六∼二十九日於芝加哥召開全國代表大會,提名韓福瑞、穆斯基為正副總統候選人,反戰群眾在場內外與警察大打出手。
九月,台灣正式實施九年國民義務教育。
十月,墨西哥警方三日射殺示威學生,四十九人死亡、五百多人受傷;奧運會於十二日在新墨西哥市開賽,美國非裔選手在受獎台上戴黑手套高舉「黑拳」抗議美國種族歧視;中國共產黨於十三∼三十一日舉行第八屆擴大第十二次中央委員會全體會議,通過「關於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罪行的審查報告」,開除劉少奇黨籍。中共並加速進行幹部、學生下放,全國普設「五七幹校」。
十一月,尼克森五日當選美國總統;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十七日獲諾貝爾文學獎。
十二月,獲一九六二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史坦貝克,二十日病逝於紐約;美國太空船阿波羅八號於二十四、二十五日完成首度繞月球飛行壯舉。
列舉了連綿不絕的縱線月台,還得進一步耙梳日本六?年代招牌橫陳的左翼團體脈絡:
依小熊英二在《如何改變社會》(時報出版,二?一五年十一月)一書所陳,終戰不久,全國各大學自治會組成聯合性組織──全學連(全日本自治會總聯合會),但是各派系爭奪自治會主導權下,全學連不斷分裂,一開始共產黨系統與新左翼系統分裂,之後新左翼系統內部又發生分裂,因而產生中核派(革命的共產主義者同盟全國委員會)、革馬派(日本革命的共產主義者同盟革命的????主義派)與同盟(共產主義者同盟)等十幾個派別。
這些派別統稱為「宗派」(Sect),他們和共產黨立場的日本民主青年同盟(民青)之間,為了爭奪各大學自治會的主導權,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儘管彼時歐洲的社學運也是不斷分裂歧出,但歐洲非共產黨派系的社學運多傾向無政府思惟,而日本的「宗派」團體仍走菁英領導的先鋒黨型組織,這也是日後某些「宗派」激進過頭變為整肅內部、流血恐怖化之因。
六?年代初期的安保鬥爭失敗後,學運本已轉趨低潮,但到了六八年左右,由於不滿大學教育大眾化、與舊意識的落差(大學不再談學問,而變成職業訓練所)、經濟快速成長的困惑(對於社會貧富差距有內疚心理,並憤怒於公害、住民運動與越戰…),於是既不隸屬於共產黨,對於「宗派」也失望透頂的大學生們,就自主成立「全學共鬥會議」(全共鬥),它以日本大學、東京大學為源起地,並與「越平聯」(越南和平市民聯合)等市民團體合作。
但全共鬥帶著太多道德主義色彩,以致讓「宗派」趁隙而入,派系鬥爭掩蓋了原本加入全共鬥的初衷。待七?年代初運動全面退潮後,終發生一九七二年聯合赤軍事件,「淺問山莊事件」的暴力相向讓純潔的理想主義染上全面暴力的血漬。
綰合縱切的時間軸與橫向的社會網絡,才能全面鳥瞰四方田犬彥《革命青春──高校1968》的時代脈絡。且過往談全共鬥,要不談東大,要不就像前朝日新聞社記者川本三郎以懺悔之心書以《我愛過的那個時代》,觸及記者的專業道德,《革》書述及的則是鮮少人探悉的高中全共鬥。
在赫塞《徬徨少年時》意象底下,自嘲為「中產階級平庸的優等生」的四方田,如何在「艱澀難懂」的時代氛圍裡,潛心於文學、音樂、電影、漫畫,這些養分成為日後四方田作為比較文學以及電影史學者的重要養分。文學先是古典而後是近當代,稻坦足穗的《一千一秒物語》、《彌勒》,庄司董《小紅帽小心點》、福間健二《後天十七歲》;音樂則是啟蒙較晚,但一遇上披頭四後就全面著迷,而後進入爵士樂及自由爵士樂年代──柯川(John Coltrane)世界;電影方面,費里尼、大島渚、約瑟夫•羅西、高達、巴索里尼、彼得•布魯克、布紐爾等一一展布於眼前,並而得出「電影不像舞台劇或小說,不需要一定本於某個故事,只要有光影,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創作」;漫畫的投入主要聚於《GARO》和《COM》兩份刊物,佐佐木馬基、宮谷一彥、富田史子都攫取了四方田的心靈。
六八世代不能不提日本震撼力十足的奇葩──寺山修司。寺山將近代日本壓抑的肉體,表現為一種特權的展現,一有機會便表明欲回歸其最終依附的母體;他也以蒙太奇手法刻畫了彼時某些特立獨行的學生,如杉山太郎、鈴木喜久男等。
當然,既屬於六八世代成員,要當個純文青根本是奢想。文藝流風是隨著時間、空間(澀谷、新宿的咖啡店)而流曳牽引,高一時可以徜徉於軟綿文藝天地,高二(一九六九年底)的一場原該是高亢激昂的路障封鎖行動,待四方田返家籌糧準備長期抗戰,不意回到現場方知所有人都跑掉了。被背叛的心靈,致使四方田既與昔日同好絕裂,也對高中課程不再眷戀,他曾短暫至銀座的蛋糕廠打工,爾後更流連於音樂、電影(吉田喜重的電影深烙在四方田腦中),直到大學聯考預期中的挫敗,再進補習班一年考上東大文科三類;但沒了喜悅,傷痕迤邐了數十載仍未痊合。
關於六八年世局,四方田以中國學者張競之言作了妙喻:若以京劇來說明一九六八年的世界,剛好湊齊了四大角色的定目劇。巴黎是「生」(小生),東京是「旦」(女主角),華盛頓與莫斯科是「淨」(反派),最後北京則是「丑」(滑稽角色)。但東京作為「旦」角,到了日後的聯合赤軍事件,竟然化為夜叉厲鬼。四方田以「路西法情結」(天使墮落為惡魔,終其一生詛咒上帝)形容如此的戾變。
本是文藝青年的四方田,卻也隨著時代的激動乘風破浪,卻因為遭逆襲吃了好大一口海水,又不得說其苦,致使四方田在撰寫本書時,既冷眼看待團塊世代的市儈、不變,也對日後落入自傷、拒學、霸凌,乃至把心力置於性與打工的新世代有種難以力扛的神傷。
鬱結的豈僅四方田,錯過六?年代世界舞台的台灣,不論《我愛過的那個時代》或《革命青春──高校1968》,我輩的問題不僅於難以複製,更且是從未有過那樣的心理準備。畢竟,一九六八的台灣莘莘學子正嘗試延緩升學之苦而已,若想逆革命,劉大任筆下的《浮游群落》就見證其下場。於是,我們展讀一九六八除了驚濤駭浪的史實呈現,似連個背景鋪陳都左支右絀。六八是世界的記憶,但到了台灣就徒為平面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