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不尋常的調音定弦
這幾年,我喜歡思考如何寫出具有當下時代氛圍的小說,倒不是對什麼文學理論或潮流有所偏好,只是像貓一樣,(至少我家小貓會這樣)抬起頭,鼻子指向空氣中,眼球左右轉動,好像在搜索周遭無以名狀的氣味變化、塵粒浮游,試著掌握附近一帶的樣貌,覺得完畢之後,就安心地躺下來睡覺。
話雖然這麼說,拖了許久都沒有找到合適主題,直到二?一三年我讀到一則日本新聞:當年五月間,一對生活於大阪市的母子井上充代(二十八歲)與?海(三歲),被發現已經在公寓內死亡三個月以上,據說是因為充代受不了丈夫家暴攜子離家出走,最終陷入孤立無援的狀態,簡單來說就是「孤獨死」(或稱為無緣死)。但孤獨死事件通常以獨居的貧苦老人或重病者占極大多數,充代年輕健康,怎麼可能放任自己與年幼孩子陷入死去的絕境,所以我在日本網站上繼續追蹤這則新聞,結果發現起初的新聞頗有錯誤,實況複雜程度令人加倍困惑,在那裡頭顯示的,不僅僅是單一特殊的孤獨死過程,與這世界支離破碎的關係是人們全都身處其中的時代性,我想了想,在台灣也是如此。
從這個角度切入,我擴大閱讀有關孤獨死的書籍、報導與照片,可以輕易發現死者與生者個人、彼此之間都充滿各式各樣的破洞、裂口與斷片,「要是當時能這樣做或那樣做就好了,就差那麼一點點啊!」似乎一直聽到這樣的呼求。做為一個社會議題,有許多方式能夠回應這嚴酷的呼求,像是將個案縫合成傷痕累累的娃娃,但令人悲傷的是,這幾乎不可能有普遍正確的答案,每個人的人生如此不同,只好每次從頭再來。至於身為小說家的我所能做的,就是讓角色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無論坦白、隱瞞、欺騙、誇飾,缺乏邏輯與內心動搖之處,以呈現孤獨的複雜,進而廣泛地揭露那無法逆轉的可能,這便是我心裡思考的,與身體經驗到的時代氛圍。
那麼要用什麼樣的寫法,才能寫出一本符合這樣氛圍的小說呢?我受到了一個特別的啟發:英國音樂家Ben Watt在說明《Hendra》這張專輯的創作理念時這麼說:「……我心裡堆滿許多事情,每天夜裡,我走到地下室,把我的吉他做不尋常的調音定弦,把這當作是重新開始的方式,開始唱歌。」我也想試著這麼做,把慣有的書寫方式做「不尋常的調音定弦」,強迫自己轉換對小說的敏銳度,因此混合了用雙孔卡片記錄概念、規劃大綱,在一般筆記本速寫草稿,也直接在電腦上寫作大篇幅的段落,而為了捕捉即時感受性的斷片結構,我開設twitter帳號,在生活的任何時刻,只要有任何想法、刺激或領悟,不管坐車或行走,我就會用twitter記下來。由於twitter每則有一百四十字的限制,我便能強迫自己以此為限,快速地完成一個片段,然後下一則又重新展開一次新的敘述,完稿的小說裡大約有超過三分之一的部分,是以twitter寫出來的。
可想而知這樣的寫法,永遠都會停留在雜亂的草稿階段,為了快速記錄,無法隨時精緻修改,因此就形成了大量口語化的句子,即便後來全部進入電腦裡重整,也無法修去這些當下使用的句型、語氣、結構與時序感,我本來就無意改寫成「小說應有的樣子」,在可能的範圍內,(也就是看起來像是本完整小說)我想盡量保留那原始的,在日常生活中,像貓一樣在附近一帶捕捉到的,當時的呼吸、視線、他人散發的氣味、無意義的聲響等等所構成的氛圍。
這本小說終究是以悲劇結尾,很遺憾,但在這個時代,許多人所面臨最辛苦的事,不是死的本身,而是活著。在日本紀實攝影師郡山總一郎(Soichiro Koriyama)一系列拍攝孤獨死者的空房間照片《Apartments in Tokyo》裡,可以看見他們的生活場景常常是複雜混亂的,布滿為了活下去而掙扎或嘗試振作的痕跡,或許比一般人的活著還要更活著,殘留了更多生的意念在裡頭,彷彿是在說明那緩步前去的過程居然如此恆長,如生之靜物。
文╱王聰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