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賞析



聽不見的聲音——錯過的理解和欣賞

南大附小教師　溫美玉



　　在我的教學生涯中，曾經遇到一個聽障女孩，雖然不在我的班級，但就在隔壁班，而且跟女兒是同班同學，所以或多或少也聽聞其狀況。不意外的，這樣的孩子極為敏感，跟人群幾乎保持著若即若離的狀態，若非師長主動的積極介入，實在很難擄獲她的信任。印象中常常瞥見這個美麗女孩形單影隻的在校園飄盪，如同《大耳朵超人》的主角希希對聽障者的形容：「每件事對我們來說仍然很陌生，也很不一樣。大多數的時候，我們像迷失在自己的星球上，飄來飄去。」



　　善意不是同情



　　但沒有人能離群索居，更何況正值學齡期間，這是最愛呼朋引伴的年紀，若只能瑟縮一隅舔拭孤單，那滋味該有多難受？很遺憾的，進入普通班級就讀的希希，總是提心吊膽，擔心他人投來異樣眼光或不耐煩的言語，這樣的心境也感染、牽絆著讀者。於是，我們一次又一次陪著她穿梭在人生的幽谷，偶爾有道光射進陰暗的心房，以為出口就在前方，殊不知，反反覆覆，悠悠轉轉，不曉得何時才能順利贏得不委屈的友情。有這麼一段傳神的嘀咕，描繪了聽障者在人際關係的窘境：「真高興她和我不同年級，因為要是同個年級，她就看過我的巨大助聽器和那兩條從耳朵裡冒出來的線，然後就知道我是聽障。可是她不知道，因為她沒有發現我耳後的助聽器。好吧，是我猜她還沒發現，因為她沒有對我大叫，也沒有用奇怪的嘴形跟我說話，更沒有向我比手語，而且不會指揮別人！我絕對不能讓她發現！要不然一切可能就毀了！」



　　是社會冷漠，還是師長、同學無情？否則我們怎會讓這群折翼天使這般無所適從？一邊咀嚼著小說情節，一邊也不斷檢視周遭的經驗和現況，可以發現，其實是不理解或是錯誤的認知造成彼此的鴻溝和疏離。故事中希希的好友金妮知道她是聽障者，就故意把話說得又慢又大聲，但每一次希希感覺到的不是貼心，反而是羞辱，而且還不知該如何回絕這種過度的善意。這時，我自己不免也開始反省過往和弱勢族群交往的行徑，是否也錯把同情當善意，讓對方感到難堪與難受。是我們可能忘了尊重和同情是截然不同的高度和思維？因此，協助者真的必須放棄自以為是或高高在上的施捨心態啊！



　　愛要勇敢說，痛也要大聲喊



　　除了營造友善的社會環境，還要鼓勵弱勢族群勇敢維護自己的權益，大聲說出心裡的話。故事中的主角希希受到誤解或不公平對待時，就會幻想自己化身為「大耳朵超人」，勇敢道出內心的委屈或需求，但就僅止於「幻想」，他人完全無法意會或理解。姑且不論對方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可能造成遺憾，該如何防範？還好，有那麼一次，希希終於對著金妮大喊：「妳講話不必刻意說得那麼慢、那麼大聲！我受不了！」那一刻，雖然她的確讓金妮感到很受傷而下了逐客令；然而，身為讀者真想跟希希擊掌為她慶賀，因為最終只有自己能為自己奪回人生的主導和發言權。希希不僅為弱勢者發聲，也是所有人的最佳典範，所以，愛要勇敢說出來，痛也要大聲喊出來，即使單靠自己的力量無法改變或遏止對方，至少讓周遭的氛圍凝聚發揮效應，為自己爭取到該有的尊嚴與尊重。



　　這本書是作者的自傳式小說，能得到美國紐伯瑞文學獎銀獎的肯定，當然是因為平實中揉織著自我解嘲的幽默，深邃幽微中聽見孤獨和吶喊的回音，是聽障者最獨特、最動人的人際詮釋作品，真情引領著讀者走進無聲卻感人的世界。「在這個新環境我覺得很孤單……我沒有辦法解釋，可是不單是收音機這件事，整個夏天，這種孤單的感覺揮之不去。」「不管在哪裡……我都覺得自己在孤單泡泡裡。」無聲的呢喃與喟歎如微微寒風不斷刺骨，不疼，卻甩不開，這樣迷濛的悲情氤氳，成了小說最美的場景和基調，也順勢收攏了讀者易感的心思。



　　「與眾不同」也可以是正能量



　　最教人驚喜的是，這本書用了圖畫輔助文字的形式，讓人耳目一新，也成功跨越了年齡的藩籬。雖然是長篇故事，樸實卻有力的文字讓人想一口氣讀畢。然而，原以為有圖像讀起來速度會快一些，沒想到恰恰相反，因為每一幅畫面都藏著知識和情緒的伏筆，特別是對於助聽器的描繪，簡直是一份精彩的設計圖；還有聽障者感受到的干擾和思維的情境，如此維妙維肖的揣摩繪製，還有誰比作者更在行？欣賞之餘，讓人不自覺放慢速度，順勢咀嚼作者時而對他人反應的無奈落寞，時而對自尊起伏不定的無助。



　　最後，作者將「與眾不同」和「天賦」畫上等號，運用高層次理解和哲學思考，讓「與眾不同」成為正面能量，不再隱晦不安或影射嘲笑，這是小說的精神和靈魂所在，也是作者送給讀者最好的禮物。初始，希希覺得：「與眾不同的感覺和孤單很像。」後來能夠撥雲見日，破繭而出，希希的領悟來自作者從小到大選擇融入正常人群，即使在最挫折的時候，依然堅持不封閉自己，於是形塑了迥異於聽障族群的生命型態，不再因為聽障感到丟臉，也不再認為自己有殘疾，甚至開始真心欣賞手語，並且接納聽障是自己的一部分。「這麼久以來，我都希望自己可以像他們一樣聽力正常。但其實我有他們沒有的東西——超能力！可以像這樣和大家分享，真是太好玩了！」這樣的體悟，來自屢敗屢戰的堅持與卓絕。



　　看見希希弱小的身軀不屈服的挺直向前，如此真實又動人的故事，讓身為教師的我，更具信心理解該如何協助聽障或弱勢族群。當然，也非常樂意推薦《大耳朵超人》納為生命教育的教材，讓師長與孩子一同敞開心胸真心理解和欣賞這群折翼天使。



作者的話



　　人們會因為很多原因成為聽障。有些是天生的，他們的父母可能是聽障，也可能不是；有些是因為突然暴露在巨大的嘈雜聲音下，因而立即失去聽力；有些是長期暴露在噪音中，漸漸失去了聽力；有些則可能是受到感染，或因為其他疾病而產生的聽力受損。



　　每個聽障人士都有不同程度的聽力障礙——在沒有助聽器或植入式人工耳蝸的前提下，依程度不同分成輕度聽障、中度聽障、重度聽障和完全耳聾。



　　不過，比起聽力受損的原因或是聽力障礙的程度，更重要的是聽障人士選擇如何和自己的聽障相處。換句話說，有各種不同的聽障模式，而這當中並沒有對或錯。



　　有些聽障人士會加入所謂的聽障團體，又稱為「聽障文化」（Deaf Culture）。聽障團體的成員會以不同的角度看待自己的聽障，是一種好的不同——聽障並非殘疾。聽障是一種不必修復的狀態，那些聽障團體的成員可能會（也可能不會）使用助聽器或植入式人工耳蝸，去放大聲音和說話。手語是聽障團體比較常使用的溝通方式，聽障人士也可能選擇，或是看有沒有能力用口語交談。



　　然而，其他的聽障人士會想要「修復」受損的聽力。他們會藉由助聽器或植入式人工耳蝸來強化剩餘的聽力。他們可能會說話和讀脣語，也可能會（或可能不會）用手語來輔助說話。他們可能認為自己的聽障是種差異，也可能暗自或公開認為這是一種殘疾。



　　而我敢肯定，還有許多聽障人士在看了上面的敘述後，仍然不認為自己是其中之一。畢竟我只是其中一種聽障專家——那便是我自己的聽障。



　　我是介於「重度聽障和完全耳聾」之間，起因於我四歲時所罹患的疾病。儘管我深深著迷於聽障文化，但我還沒有加入成為其中一份子。因為我在生病前擁有聽說能力，於是我父母決定讓我持續待在有聽力的世界。他們的選擇，以及後來我為自己做的選擇，幫助我在這個世界覺得自在，但不總是如此。



　　《大耳朵超人》是根據我的童年生活所創作的故事（我當時真的為自己取了這個綽號），它完全無法代表所有聽障人士的經驗。此外，很重要的一點是，當我在創作這本書時，我比較想傳達的是身為一個失去聽力的孩子，在那種狀態下的特殊感受，而非百分之百呈現出童年的正確細節。書中的某些角色真的是根據我的記憶，但有些則是將好幾個人的特色組合而成。其中有些事件確實是按照時間順序記錄，有些則是重組過了；有些對話是真的，有些不是。但是，書中關於我童年時的感受都是千真萬確。我是一個被有正常聽力的小孩們包圍的聽障小孩，我覺得自己與眾不同，當時在我心中，與眾不同並不是好事。我暗自相信，也曾公然表示，聽障害我變得與眾不同，而這是一種殘疾，我覺得很丟臉。



　　然而，隨著年紀漸長，我開始對聽障和自己有一些正面的發現。我不再因為聽障而覺得丟臉，也不再認為自己有殘疾，甚至開始由衷欣賞手語。對小時候的我來說，聽障是定義我的一種特質，過去我總想隱藏這點，現在則是將它視為屬於我的一小部分，不再隱藏了。如今，我將聽障視為偶爾的不方便，甚至是一份恩賜的禮物——奇妙吧！因為不管何時，我都可以隨意把這個世界的聲音關掉，回到一個全然安靜、平和的世界。



　　那麼，與眾不同呢？那變成了最棒的一部分。我發現只要運用一點創意和好好專心致力，就可以將所有的與眾不同轉化為神奇的天賦。我們的與眾不同就是我們的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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