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許多年前讀過契訶夫一篇題為〈苦惱〉的短篇小說,寫一位老馬車夫剛剛死了兒子,他一再向乘客提起這事,乘客卻個個了無興趣,最後他只能向自己的馬訴說不幸。小說開頭引用了一句俄羅斯宗教詩作為題詞:「我向誰去訴說我的悲傷?……」這對要求別人分擔自己喪失親人痛苦的人來說,無疑是一種勸誡。父親去世後,我曾寫過幾篇文章,母親去世後,又寫了《惜別》,我始終沒敢忘記契訶夫的勸誡。
我們的話由內而外可以分為幾個層次:一,對自己也不能說的;二,只能對自己說的;三,可以對親人──尤其是父母──說的;四,可以對朋友說的;五,可以對陌生朋友譬如讀者說的;六,根本沒有必要說的。我們寫東西,只能在第五層次加上與此重合的第三、四層次來說話。以此衡量,則我關於母親,關於母親與我,並無太多可以告訴不相識的讀者的,更多寫的還是因母親去世而產生的對於生死的一些感悟。我想通過寫這本書,思考一下生死到底是怎麼回事,梳理一下中國人固有的生死觀。我寫的不是傳記或回憶錄,而是人人都將面臨的生死問題,母親的事僅僅作為一個例證。我只希冀共鳴,而不索取同情。
我平時讀書,一向不喜歡個人情感過於誇張的寫法。事實的誇張已經讓人接受不了,情感的誇張尤其令人無法忍受。感情有七分,寫出三四分就夠了,如果非要寫到十分,一切都給破壞了。我不愛讀這樣的書,當然也不會這樣寫書。
此次承印刻抬愛出版《惜別》的繁體字版,藉此將我的上述想法和態度重申一過。書中寫到母親過去的經歷非常簡略,原因即如後記所說明;但母親晚年對於生活那麼熱愛,其實正是根植於此。好在關於那段年月別人已經寫了很多,還是那句話:其間每個人的遭遇無非大同小異而已。
二○一六年五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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