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這世界不是真的
文�盧郁佳(作家)
壞消息是,在這世界我們全都得被紅皇后殺頭。
好消息是,這世界不是真的。
《謀殺愛麗絲》情節穿梭夢裡夢外兩個世界:《愛麗絲夢遊仙境》書中世界,是大學研究生栗栖川亞理(諧音愛麗絲)的夢境。夢中愛麗絲看見蛋頭人從牆頭摔落跌碎了;夢醒回到現實,亞理聽說另一研究室綽號「雞蛋」的博士生墜落摔死。這表示,書中世界的角色一旦被殺害,大學裡的對應人物,也會以類似方式橫死。兩個世界自此同步爆發一連串神祕死亡,每樁命案揭露某兩個角色互相對應。愛麗絲和亞理發現自己身涉重嫌,必須限時找出真凶。
此書手法是本格中的本格,如阿嘉莎克莉絲蒂《黑麥奇案》等一系列呈現童謠意象的謀殺案;或橫溝正史《獄門島》等以一連串配合俳句造景的淒怖謀殺裝置藝術,塑造讀者認知「連環凶案是依詩句順序發生」、預期「下次凶案死法對應下一句詩」。這次《愛麗絲夢遊仙境》代替了童謠、俳句。
●愛麗絲密碼,牛津大學的笑彈龍虎榜
先說兩書互文的妙趣。為什麼會是《愛麗絲夢遊仙境》呢?原來它本身就是一套達文西密碼,挾百餘年解碼熱潮而來。《愛麗絲夢遊仙境》一八六五年出版,時值英國維多利亞時代中期,人們從瘟疫和夭折的滿頭辛酸塵埃中舉首,步入瘟疫絕跡的科技未來盛世。工業革命帶來人口高成長,隨地便溺吐痰的粗豪農民,發現自己變了工廠城市人,凡事要講文明,守秩序,髒話和外遇得踢到床底下。表面上假道學假正經,私底下百無禁忌,表與裡的雙重構造,就像《愛麗絲夢遊仙境》:表面是兒童故事,天真無邪,評者卻從中讀出作者的戀童傾向、毛毛蟲吸水煙涉嫌抽鴉片,百獸原地兜圈的熱身賽跑是辛辣諷刺國會空轉。
《謀殺愛麗絲》會選大學為背景,固然作者小林泰三就是工業碩士,任職三洋電機的研發部,熟悉理工研究室。《愛麗絲夢遊仙境》書裡書外也是大學環境,作者路易斯卡洛,是牛津大學的數學講師;主角的藍本是好友愛麗絲,她是基督學院院長的七歲女兒。張華譯註《愛麗絲漫遊奇境》說,書中的神奇井水,在牛津旁的村莊;紅皇后的槌球場,就在基督學院。
不待《謀殺愛麗絲》把《愛麗絲夢遊仙境》角色對應到大學師生,原作動物角色已影射一群大學中人。度度鳥(Dodo)是作者卡洛,現實中他常因口吃,把本名Dodge說成Dodoge。鴨子(Duck)是朋友Robinson Duckworth,鸚鵡(Lory)是愛麗絲的姊姊Lorina,小鷹(Eaglet)是妹妹Edith。牠們泡在愛麗絲淚水池塘中溼透,是朋友們乘船被大雷雨澆透。
老是緊張看表的瘋帽匠,一說是英相迪斯雷利,或哲學家羅素。一九三○年代研究說他是牛津家具店老闆,他發明了鬧鐘床,時間一到會把人從床上掀落地,非醒不可。因為常戴高帽站在店門口,人稱瘋帽匠。後人說這也是虛構,本人實是雜貨商,愛麗絲常去他家玩,替他遛狗。
囉嗦的老鼠,原是愛麗絲的家庭教師。鰻魚老師教「慢吞吞」(Drawling)、伸展(Stretching)和圓狀昏倒(Fainting in Coils);鰻魚實是愛麗絲的繪畫老師,又高又瘦細細長長的藝評家John Ruskin,教繪畫(drawing)、素描(sketching)、油畫(painting in oils)。這些描寫表面無厘頭耍笨,實是見大人而藐之,說破正經人正經事的可笑之處。
像背三民主義一樣,維多利亞時代學生必背說教詩,都被《愛麗絲夢遊仙境》玩諧音改編成歪歌。效果等於課本孔孟畫像上搞塗鴉、替老師校長取傳神綽號、政治漫畫醜化政客,到現在讀,好笑不減,想必當時也有些「校長在你後面,他非常火」的反應。小林泰三卻筆鋒一轉,故事走上了紅王后動輒叫囂斬首的殘怖。
●血腥恐怖,為什麼要寫,為什麼愛看?
小林泰三的血腥,雖然卡通化,卻帶有奇妙的實感,原來是在無數電影、小說在幻想軸線上反覆累積的真實。
當我讀到《謀殺愛麗絲》時,正是隨機殺人事件震動全台之際,這閱讀框架使我相信此書有更深訊息。因此我想聚焦解釋小林泰三的這種血腥,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A書A片等色情材料是用來自慰的,那恐怖材料用來做什麼?小時怕黑怕鬼的我,到十幾歲時,讀遍了所能找到的所有史蒂芬金恐怖小說,擁抱昆汀塔倫提諾《惡夜追殺令》到《追殺比爾》喜劇化的血腥,《沉默之丘》如法蘭西斯培根畫作的恐怖畫面,現在許多青少年則著迷於《陰屍路》漫畫和影集。
恐怖對他們的意義究竟為何呢?無論在學校或家庭體制中,青少年所遭遇的忽略、霸凌、專制要求,種種社會暴力,對別人而言,是青少年理應接受,並且該自我要求、加諸自身的。若青少年有所不滿,周圍會認為那很奇怪,客氣點說,叫「想太多」;直接說,叫「不檢點,不自愛」。也就是說,青少年孤立無援。
既無法表達苦楚,甚至麻木,割腕自傷能向自己傳達痛苦。觀看恐怖,重溫了現實中不為人知的崩潰時刻,親近了內心無法親近的角落,找到了能呼應內心祕密的共鳴環境。恐怖和這些讀者的關係始自何處?始自我們承受那些祕密的暴力,需要恐怖來追訴、回憶、建立自我認同,獲得親密的陪伴。
●那些屍體教我的事:我活得像屎
而它又會去到何處?在一本屍照集無碼照片上,公路車禍中,頭顱滾到一邊,是個俊美青年,睜著眼,還來不及痛,沒什麼表情。還未附加情緒或道德評斷,沒加爆炸框、濺血大字標題來控訴任何人。僅是道德故事竭力迴避的真相:無常。
每日無數腐屍漂過恆河,修行者從觀看河畔燒屍參悟生死。悉達多苦行,到墓地和腐屍同睡;修行人在亂葬崗參禪,不是因為墓地清靜。都為注視屍體。
不帶恐懼地凝視屍體,足以動搖世俗秩序。因為資本主義能對我們橫徵暴斂,逼人竭盡心力爭取成就,是靠著施加競爭壓力。但就算掙得富貴功名,仍難免一死,灰飛煙滅。所以逼視死亡能解除「人必須力爭上游」的幻象,取消急迫性,令升學主義、資本主義、物質主義低頭繳械,「應該」、「必須」無法再制約人類。
學測考差了,令人想死。但以生死觀點來看,考差和考好,是等值的,毫無影響。反而,令人為了考差而想死的社會壓迫,才是囚禁生命的牢籠。
卡洛講笑話取笑文明,小林泰三則是重炮攻擊文明。《謀殺愛麗絲》外殼是推理的詭計,以角色血腥的成就競爭,回應了恐怖的來處。核心是揭露幕後的世界觀設定,回應了恐怖的去處。
原來當下必須一決生死的此時此地,並不是絕對和唯一的,而是相對和虛幻的。競爭不是事實,而是觀點,且是各種觀點當中特別偏執、腐蝕性的一種。
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承受工業化的壓力而百病叢生;而台灣還是在短短四、五十年內承受了英國四百年進展,幾乎崩解。現在,隨機殺人的個別暴力是看得見的,處死和囚禁個人就能安心;但導致隨機殺人的體制暴力則難以察覺,仍在醞釀同樣事件和其他看似無關的傷害。《謀殺愛麗絲》以個別暴力的表象,指向體制暴力的本質。表象的詭計固然精彩,核心的思想則更加深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