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九九九年底,我收到唯色寄來的郵件,裡面有數百張底片。那時我們還沒見過面。她在信中告訴我,底片是她一九九一年逝世的父親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西藏所拍。她知道這些底片很珍貴,卻不知道該怎麼用。她雖然和我從未謀面,但是看過我寫的關於西藏的書,相信我會很好地使用這些底片,因此決定把底片送給我。
我戴上手套,對著燈光看這些底片。很快我就斷定,我不能接受這份饋贈,因為它實在太過珍貴了。
中國的文化大革命是人類歷史上一個極為獨特的事件,它除了是一段空前絕後的奇異歷史,還關係到對人類走向的探索,因此一直受到眾多研究者關注。幸運的是,因為文革波及廣泛,距離時間又不太遠,留下的資料可以用浩如煙海形容,世界各國的重要大學和圖書館都有收集。即使在文革研究遭到官方禁止的中國,文革資料在民間也多有流傳。
然而,無論是在文革研究方面,還是在文革資料收集方面,一直存在一個空白——西藏。目前對文革資料收集最全的《中國文化大革命文庫光碟》(二○○二年香港中文大學出版)中,收入了上萬篇文件、講話和其他文獻,其中關於西藏的文獻只有八篇;美國華盛頓的中國資料研究中心出版的《新編紅衛兵資料》,收入三一○○種紅衛兵小報,其中西藏的小報只有四種。正如文革研究專家和文革資料編纂者宋永毅在給我的信中感慨:「西藏材料可以說是奇缺……我們對西藏文革實在瞭解得太少了!」
即使在官方的西藏自治區文件案館,從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一年也是一個斷層。六年時間留下的材料僅有三份。文革初期最熱鬧的兩年竟然一份材料也沒有。
當然,西藏文革的資料肯定存在,至少在文革中掌握西藏重權的西藏軍區就保存得相當多。但那是一個深埋的黑箱,衛兵把守,絕不外露。跟所有被中國官方掌握的文革資料一樣,被當作不可見天日的「絕密」。文革不僅是會使中共痛楚的舊疤,而且挖掘下去,會觸及中共制度的根本,所以儘管已過四十年,文革在中國仍被列為不可觸碰的禁區。
在世界面前,文革是中共的一個尷尬,西藏則是另一個尷尬,因而西藏的文革就成了雙重禁區,愈加不可觸碰。中共統戰部一九九九年編輯的《圖說百年西藏》畫冊,數百幅照片中竟然沒有一張文革期間的照片,似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的十年時間在西藏歷史上不曾存在!
面對這樣的有意抹煞,「與強權的鬥爭,就是與遺忘的鬥爭」愈發顯得千真萬確。如果上百萬平方公里的西藏是文革研究的空白,文革研究就是無法完整的。由此而言,唯色父親拍攝的西藏文革照片具有極為特殊的意義。
與其他資料相比,照片的客觀性相對最強。文字、口述、採訪等免不了與當事者的主觀性——立場、目標、記憶和解釋等——有關,靈活多意,容易遭受懷疑和否定。照片則是歷史瞬間的凝固,當時光影所投射的每個象素都具有不可否定的性質,屬於「鐵證」。以往西藏文革的文字材料奇缺,西藏文革的照片更是少到不能再少。多年來,正式發表的西藏文革照片只見過一張(臺灣《攝影家》雜誌第三十九期);用google做中、英文搜索,全部網際網路找到的西藏文革照片也只有一張!唯色父親的數百張西藏文革底片,價值由此可想而知。
我回信告訴唯色,我可以幫助她,但是讓這些照片見證歷史不是我這個外族人的職責,而是應該由她自己承擔。
從那時到今天,六年過去了。唯色圍繞這些照片所做的漫長調查和寫作終於完成,她父親的照片得以在四十年後重見天日,文革研究的西藏部分也因此不再空白。
願她父親往生的靈魂安息。
順便說一句,唯色今天已是我的妻子。
感謝這些照片。
王力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