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論
一、
殷海光,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五日生於中國湖北,一九六九年九月十六日逝世於臺灣臺北。歷任《中央日報》主筆、《自由中國》雜誌編輯委員與臺灣大學哲學系教授等職。
在二十世紀下半葉的臺灣歷史脈絡裡,殷海光被公認為自由主義知識人的典範。始終投注於鼓吹政治民主與科學理性的殷海光,以筆墨和稿紙作為戰鬥武器,努力抗衡黨國威權體制所炮製的矇昧與壓制。遺憾的是,殷海光也因此遭受迫害,著述被查禁,也被迫離開臺大的教學講臺,竟爾英年早逝。殷海光以一己生命為代價而願成就之志業、懷抱之理想,在他有生之年不及親見;但他留存天壤的精神楷模與文字遺產,卻從來不曾被人遺忘,一直潛伏人心。他播灑的觀念種子,生命力強勁至極,始終啟沃世眾,終究可以創造轉化,成為後繼世代想望新天新地的思想資源。
殷海光著述宏富,豐贍多采。遺憾的是,臺灣的後繼者想要閱覽親近這些文字,卻曾經是難上加難的事。特別是殷海光在一九五○年代之後的政治社會言論,發光發熱,引領風騷,如果集為一帙,廣為流傳,絕對具有帶領人們走出黨國威權體制建構的「政治神話國」的作用。無奈的是,在當年現實的制約下,這等工作只能在香港這方殖民地完成。由盧蒼(盧鴻材)奉獻無數心力,一九七一年香港友聯出版社彙集殷海光主要的政治社會言論出版《殷海光選集》,實為首創之舉,居功厥偉。幸而,「大江總是向東奔流的」,幾經轉折變遷,一九九○年桂冠出版《殷海光全集》,自二○○九年起臺灣大學出版中心重新蒐集、整理,陸續出版新版的《殷海光全集》共二十二卷。這套臺大版《殷海光全集》,收錄殷海光著作最為完整,為展現其思想世界的本來面貌提供深厚的史料基礎。
只是,殷海光畢生撰作不輟,遺存的文字數以百萬計,實非一般讀者可以問津通覽。選取殷海光著作之精要,導引世眾略窺美富,進而體會、吟詠他的關懷旨趣,承繼宏揚他的精神,批判轉化他的遺產,應該是深具思想傳承與啟蒙意義的文化事業。本書(《殷海光選集》)的選編出版,本乎此意,以前行研究與積累為根本,期待為讀者進入殷海光的思想世界,提供入門之益。
二、
本書上冊《是什麼,就說什麼》,選錄殷海光關懷現實處境的重要思考成果,顯現他對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自由」與「民主」的多重反思與詮釋。憑藉殷海光的省思,讓讀者對相關課題的認識理解,別見新界。
殷海光晚年,自稱「五四兒子」與「五四後期人物」,為一己的生命意義找尋自我定位。實際上,在每年五月上旬時分,殷海光固定發表以「五四」為題的文章,已是他生命史裡的「儀式」之一。一九四九年,殷海光還是《中央日報》的主筆,時值「五四」三十週年,他就在《中央日報》上一口氣連寫兩篇與「五四」相關的文章;在《自由中國》時代,自一九五七年起,連續四年,殷海光年年都有闡述「五四」之作,或是竭呼「重整五四精神」,或是主張「跟著五四的腳步前進」,或是要求以「五四」為典範「展開啟蒙運動」。在殷海光的最後歲月裡,他仍持續著為「五四」招魂的筆耕事業,提示人們如何尋覓「五四的再認識」。待得一九六九年的「五四」五十週年之慶,殷海光又發表了〈五四的隱沒和再現——為五四運動五十週年而作〉,四個月後,他的人生旅途就畫下了句點。可以說,重溫「五四」一直與殷海光纏繞不止,念茲在茲,至死方休。他的思索,正也展現出戰後臺灣「五四的歷史解釋」的一種典範:「借五四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將關於「五四」方方面面的研究與闡述,轉化為批判現實政治社會與文化思想處境的「戰鬥元素」,正如同殷海光不無感慨而又帶著希望的筆調:
現在,五四運動倡導「民主」及「科學」五十年後,民主完全落了空,科學的基本態度也很少被人接受。但是,如果二者是人的生活所必不可少的要素,那末就會有許多人不斷的追求它們。如果有許多人不斷的追求它們,那足見它們還是社會文化變遷的動力。如果它們還是社會文化變遷的動力,那末遲早可能有再現的日子。(〈五四的隱沒和再現——為五四運動五十週年而作〉)
叩問歷史豐富多采的場景,可以讓人們得到各式各樣獨特鮮明的生命和思想體驗。再現「五四傳統」,使之重見青天,當然可以幫助人們對於自身的來時歷程,進行更為多樣的省思。即便這等闡釋確實意義深長,如果基於現實的需要,與歷史進行「對話」,甚至「弱水三千,單取一瓢飲」,總可能冒著把複雜的歷史圖像予以簡單化的危險。「五四」作為二十世紀中國歷史舞臺上最耀眼也最具爭議性的歷史意識符號,歷來對於「五四」的詮釋及再詮釋,顯現一幅多元而複雜的「啟蒙」歷史圖像。重溫殷海光的「五四」詮釋,可以想見一代知識人的歷史詮釋,出於與時代脈搏同躍共動的心懷,即便打上了深刻的現實烙印,絕對不是陷入「史學虛無主義」(historical nihilism)的思想�知識生產活動,對追求理想的生活世界,可以提供豐厚沛然的思想刺激。
殷海光詮釋「民主」作為「五四」的理想追求之一,現實生活世界的考驗,卻是艱澀難當。當初肩負《中央日報》筆政的殷海光,還期望主政的國民黨當局「趕快收拾人心」(〈趕快收拾人心〉)。來到臺灣,國民黨黨國威權體制的陰影,卻逐漸籠罩了整片臺灣大地,令人喘不過氣來;即如殷海光的概括:「臺灣社會幾乎在每一方面都已被置于嚴格的管制之下。這種光景,至少也是自中華民國開國以來所未有的」,生活在臺灣的人們,處於「現代統治技術所造成的天羅地網」之間(〈是什麼,就說什麼〉)。號稱「自由中國」的臺灣,根本名不符實。加入《自由中國》雜誌的殷海光,期待不再,批判黨國威權體制的筆鋒,犀利凌厲。
例如,針對執掌權力的當道有司妄言「民主」,殷海光不假辭色, 直斥為「君主的民主」,透視其實質不過只是「慈惠的君主專制」,提醒讀者切切深省,這等「慈惠的君主專制」,如果「與現代統治技術結合,只要稍微有點偏私,就變成極權暴政」(〈教育部長張其昀的民主觀 —— 君主的民主〉)。殷海光更屢屢揭穿黨國威權體制編織的政治神話,警告讀者,萬萬不可掉進「贗品的民主」的陷阱(〈反民主的民主〉)。甚且,面對雷震等人於一九六○年積極籌組新黨的行動,殷海光提出的諸多反思,猶如建構了如何開展民主實踐的理想善境,至今讀來猶然發人深省(〈我對於在野黨的基本建議〉)。殷海光晚年寫成的〈剖析國民黨〉,更為積其多年廣泛涉獵的深厚學思而成的力作,對理解臺灣黨國威權體制的架構,實具深度啟發意義。
殷海光曾經表示,自己「平日嚴守的信條乃『是什麼,就說什麼』,有的事不可說成沒有;沒有的事不可說成有也??」。閱讀殷海光懷想「民主」從而提出的批判,不僅可以遙念自由主義思想者實踐一己信念的真誠風範,也是觀察臺灣黨國威權體制乖謬荒唐的一面鏡子。
若說殷海光對黨國威權體制的批判文字,痛快淋漓;那麼他析論「自由」的文章,反思所及,猶如啟沃我們追問「自由」的指路明燈。殷海光或是敘述「思想自由」在人類歷史的脈絡,強調絕對不能「以任何一種思想或主義居於獨占地位來排斥一切其他思想或主義」,吾人更必須「養成思想寬容的心理習慣」(〈爭思想自由的歷史巨流〉);他或是反省中國知識人迎受自由主義的闕失,倡論必須要從「思想的陷溺之中超拔出來」(〈自由人底反省與再建〉);殷海光也疏理自由主義的四個「層面」:政治的層面、經濟的層面、思想的層面和倫理的層面,各有申論,歸結於「自由主義是培育與充實自由精神的淵府」(〈自由主義底蘊涵〉)。
從殷海光的思想轉折來說,他向來以自由主義者自居,卻也有面臨困惑難解的時候。尤其當二十世紀中葉,社會主義思潮泛濫席捲世界,嚴重威脅自由民主體制之際,殷海光為之苦思,始終難求出路。就像殷海光省思自由主義的經濟層面,為如何避免「既不妨害經濟自由又不致導向由經濟的父權主義(economic paternalism)而造成全能的極權統治」,則只能期望政治經濟專家開出一劑藥方(〈自由主義底蘊涵〉)。因緣際會,殷海光於一九五三年讀到了海耶克(Friedrich August von Hayek, 1899-1992)的《到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1944年出版)一書,猶如覓得一劑求答解惑的思想良方,甚感興奮,於是開始進行這部經典的翻譯工作。從此,在殷海光探求「自由」的思想旅途上,以海耶克的思考為導引方向,陸續發表的〈《到奴役之路》自序〉、〈自由的倫理基礎〉與〈海耶克論自由的創造力──從「無知論」出發〉等文,在在展現他的思想內容深化以進的面向。
回顧殷海光苦思「自由」而始終不止的文字,不僅可以想見殷海光走上自由主義之路所歷經的艱鉅旅途,更有助於我們反省考究自由主義的大綱要旨;一般讀者如果想要認識與掌握自由主義的基本義蘊,殷海光的反思成果,好似一道方便之門。
三、
在人類智慧的宏偉殿堂裡,殷海光始終費神求知而不倦,苦心窮智而無悔。畢竟,殷海光身處大變動的時代,有這麼多不同的刺激,吹襲而來;有這麼多的問題,逼著他反應並求解答,讓他「不能不思索,並且焦慮地思索」。他博覽泛讀,總願與公眾分享自己的讀書和思考心得,或寫或譯,皆能引導讀者進入一方寬廣的學思天地。殷海光的立論要旨:不願和時代主流思潮脈動唱和,始終要向「反理性主義、矇昧主義(obscurantism)、褊狹主義、獨斷的教條毫無保留的奮戰」,抑且不遺餘力地肯定「理性、自由、民主、仁愛」這些積極價值才是「人類生存的永久價值」,最終並強調必須以「道德理想作原動力」,務須要「受倫理規範的制約」,始可制遏被有心者利用的弊端(〈《海光文選》自敘〉)。殷海光的論述成果,確實深具讓我們可以逃脫「心靈的牢房」的啟蒙意義(〈自由的倫理基礎〉)。殷海光曾經不無苦澀地將自己比擬為「像冰山上一隻微細的蠟燭」,搖曳明滅。他願以身受難,只希望「這隻蠟燭在尚未被蒙古風吹滅以前,有許多隻蠟燭接著點燃。這許多隻蠟燭比我更大更亮,他們的自由之光終於照遍東方的大地」(〈《到奴役之路》自序〉)。
對思考自己與群體之命運,想要找尋可供抉擇的方向,建構理想未來的朋友來說,閱讀殷海光,應能藉以知曉前此歷史發展的軌跡;理解殷海光,更是鍛鍊培育我們批判性思考能力的思想磨刀石。展閱本書,如果能夠引發讀者的興味,進而信步直入殷海光豐富多樣的生命與思想世界,必將是我們最大的榮幸。
潘光哲(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員、本書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