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並非一直以來都擁有庭園。但是「擁有」一座庭園究竟意味著些什麼?有好些年,我喜愛的是他人的庭園:度假地的花園,我同學的鄉間小屋,或是我們曾和我父親去遊逛的公園,那兒種滿了紫丁香,也令我們充滿想望……。那時我們住在五樓,同巴黎所有的孩子一樣,我的頭幾個庭園都是公家的:尚佩雷門(porte de Champerret)灰撲撲的公園廣場,或者有時是華美的蒙梭公園(Monceau)。我的祖父母在洛林(Lorraine)有塊小菜園,三歲的時候,我曾躲開大人的監視,和我的小狗咘咘,坐在甘藍菜田中央,嚼著新鮮的香芹。因為,庭園的樂趣,亦是孤獨。庇護之地裡的自由。時光飛逝裡的一顆氣泡。
在博西斯拉貝賀東(Boissise-la-Bertrand)時,我很愛做白日夢,我可以在藤蔓植物的棚架下或鞦韆上度過大把閱讀時光,鞦韆是我父親掛的,掛在一棵蘋果樹的樹枝上——一塊簡單的木板用繩索懸掛起來,假期結束時取下、來年再掛上。屋後的露台邊上圍種著滿滿的薰衣草,我喜歡待在那兒邊聽《同伴你們好》(Salut les copains)、邊寫我的秘密日記。
當我們抵達小屋時,我們會先撬開書櫃的玻璃門,裡面收藏尼爾森(Nelson)出版的口袋書系小說。大仲馬(Dumas)、巴爾札克(Balzac)、夏多布里昂(Chateaubriand),那些年的夏天,我貪婪地閱讀他們的小說,就正是在庭園裡。夏賀尼伯爵夫人(comtesse de Charny)、紅屋騎士(chevalier de Maison-Rouge)、歐琴妮•葛蘭德(Eugenie Grandet)、阿達拉(Atala)和其他小說裡的眾人物,擠滿了庭園的小徑和草坪。再過些時候,草地上的閱讀換成了學校老師們建議的書單,以及書中那些受命運翻攪、苦惱的主人翁:泰芮絲•德斯蓋胡(Therese Desqueyroux)、包法利夫人(Emma Bovary)、綺爾維絲(Gervaise)、雷納夫人(madame de Renal),還有我的最愛,娜塔莎•羅斯托夫(Natacha Rostov),我以迷醉的心情想像我即是她……。我的目光裡不再有庭園,但我依然感覺被它包圍。它將我擁入懷中。它搖晃著我。我享受著其中的寧靜、開展的空間、輕盈的暈眩,特別是當我抬起頭來,目光追隨著我牛奶杯上的蒼蠅或一隻蝴蝶如何拍翅飛離。包法利夫人懶洋洋地靠在一張躺椅上,娜塔莎正將採來的雛菊一朵朵插進她的長髮裡。而我僅是獨自一人靜靜地看著她們。
這本書中選擇了一些偉大的作家,在他們的作品裡,園林佔據了主要的面向,而同時我仍堅持要以法國小說家為主。的確,我們在騎士文學和法國十七世紀女雅士的沙龍文學裡,已可發現庭園的地位。就好比,森林外緣的那座「花園」,可以從納穆公爵(duc de Nemours)窺看克萊芙夫人(madame de Cleves)向她的丈夫招認愛意的亭子裡望見,也可以從《美女與野獸》裡透著光亮的窗戶望見,貝兒(Belle)總倚著那扇窗,邊在一根手杖上繞著緞帶,邊凝視著自己的肖像……。一邊,是王妃和她丈夫散步的大庭園,走在路面耙得平整的步道上,另一邊,則是柵欄圍起的花園,緊鄰著童話故事裡的森林,屬於慾望的隱晦之地……。
那麼為何要從盧梭開始談起呢?因為,身為我們的文學先驅,他讓庭園成為了心靈與私密情感的避難所和其鏡像。從華倫夫人(madame de Warens)位於夏荷梅特(Charmettes)的莊園到茱莉(Julie)的愛麗榭(Elysee)花園,他交織了理想化的回憶和浪漫化的理型。夏多布里昂的《墓外回憶錄》(Les Memoires doutre-tombe),便殷殷召喚他對位於夏特奈(Chatenay)的園林之喜愛。對於深根於他行旅記憶中的群樹,他寫道:「這就是我的家人,我再無其他,我希望能在他們的包圍之下死去。」整個十九世紀有一部分源自盧梭,當然更啟於喬治•桑,她筆下談情說愛的庭園場景,而後繼續在其他作家的筆下相互輝映,從斯湯達爾到福樓拜,從巴爾札克到雨果和左拉。二十世紀上半葉,有顯赫的普魯斯特、紀德、柯蕾特、西蒙波娃,以及,很不合情理地,還有那討厭樹的沙特。越是靠近我們的時代,選擇便越顯困難:莒哈絲、派屈克•莫迪亞諾和克里斯提昂•博班。他們的庭園扎根於想像,以他們的夢和回憶滋養,他們的庭園在一幻視或詩意的空間中開展,常和童年時光相關。
回想一下塞居爾伯爵夫人(comtesse de Segur)寫的書……。小女孩們的庭園典範同時是教養的教材和自由的領地。就像我童年時曾經夢想過的一樣!感謝有庭園,卡蜜兒(Camille)和瑪德蓮(Madeleine)學會了負責任、所有權的意義、辛勤工作的滋味、品嚐與分享的樂趣。在《假期》(Vacances)的大園林裡,堂兄弟姊妹們一起建造小木屋,孩子們互相追逐、在草地上吃點心、玩耍、捉迷藏。庭園允許童年的無憂和成人生活的學習。從莫斯科附近廣大的羅斯托普欽(Rostopchine)莊園到位於奧恩省(lOrne)的努埃特(Nouettes)城堡,蘇菲•德塞居爾懂得從她的年少時期汲取靈感,尤其是先在一個紅髮魔女般兇惡母親的嚴厲管教下,以及後來所嫁非人的痛苦遭遇裡,記取苦澀的教訓。而她寫作的起始正是為了她的小孫子們,在她的莊園裡迎接他們的到來、共度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