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理性」照不進的迷宮
如果要用一句話描述「推理小說」的類型公式,或許可以化約地說成:「這裡有具屍體,是誰幹的?」這條公式說起來簡單,但第一個將之編織成故事的人,著實是個天才。在這條軸線上,人類所有最強烈的情緒,全都能絞纏在一起,這是一個近乎萬能的框架。最終極的暴力催動了一切,而最終極的智力將揪出暴力的源頭,從而穩住我們對彼此的信任,也即是對社會的信任。「兇手」必須被抓到,而且是被最有智慧的人抓到的——表面上是「邪不勝正」、事實上卻是「力不勝智」——因此每一篇推理小說都是對人類文明的再次肯定。
由此來讀何敬堯《怪物們的迷宮》,會發現一些很有趣的事情。這本由四個中篇小說組成的小說,看點不在它如何踵步上述框架,而在它如何「破框」。何敬堯在〈致謝辭〉自稱這是一本「推理風格的懸疑小說」,而不直說是「推理小說」,便是他清晰知道自己並不在「框內」明證。如果第一段所述的公式,是過去一百年來推理小說的主流的話,《怪物們的迷宮》就是藉著讀者們對此框架的熟悉,更進一步發問:是啊,力不勝智,但誰說「智」一定會回過頭來肯定人類文明?〈夢魘犬〉、〈惡鬼〉、〈拇指珊瑚〉、〈山魔的微笑〉四個短篇中,我們看到角色們苦思各種計謀,不是為了找到犯罪的人,而是為了在「世界」這局混亂的棋盤當中,找到一條活下去的血路。這裏確實有具屍體,但比起「這是誰幹的」,這些角色更在意「這能拿來幹嘛」?
因此,先別急著檢視小說裡的推理過程是否合理,因為「合理」已經不是怪物們最在乎的事情了。比如〈拇指珊瑚〉一文,那位總是在跟對講機說話的女主角,顯然就是一個不可靠的敘事者,用傳統標準來看,她的推理證據薄弱,充滿了一廂情願的臆測,甚至到小說結局,我們都不知道她的推理到底是否正確。但對她而言,那整套推理過程是否正確,並不是最重要的事情;重要的是從她所推想的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她的內心投影。〈夢魘犬〉被幻影與現實夾擊,逼到走投無路的主角;〈惡鬼〉變調的冷硬派警探;〈山魔的微笑〉滿盤皆錯卻竟然沒有走入「Bad End」的局面,均可做如是觀。
在小說後記中,何敬堯提到了台灣最早的一批推理小說,頗有賡續香火的願力。但我覺得好玩的事情是,何敬堯想必也知道,無論在中國或台灣,「推理」此一文類最早被賦予的是「啟蒙理性」的任務。當時的文人認為,「科幻小說」能夠幫助民眾學習科學新知,「推理小說」講究證據和推論,能夠提升讀者的理性。(作為對照組被批評的,是傳統不依賴證據、而依賴審問技巧的公案小說)這裡面當然混雜了現代性「入侵」的後進國焦慮,那是人們還相信理性之光能照亮一切的年代。然而,何敬堯《怪物們的迷宮》給出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思路了。按照著現代科學、工業打造起來的城市,不但不是「理性」的最終勝利,反而是讓蒙昧的陰影更加無孔不入了。
這是一個沒有神探的世界,繁華的街口與廢棄的大樓只有幾步之遙,一條生命在這裡並不如文明社會所誇飾得那樣嚴重(〈夢魘犬〉廢墟、〈惡鬼〉的營建大樓站);人類試圖將「自然」也馴服,但山海之間終有太多理性進不去的間隙(〈拇指珊瑚〉的海生館、〈山魔的微笑〉的郊山)。何敬堯的「推理風格」所要給出的最後解答,不是一道簡潔一如數學式的精妙推論,而是充斥混亂、混淆與含糊的,真實人類會有的處境,與判斷。
屍體在迷宮裡,但是誰先建立了這座迷宮的呢?或者更尖銳的問題是——嘿,我們當初是抱著什麼盤算,走進迷宮裡的呢?
◎朱宥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