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文青時代──尤金尼德斯的《結婚這場戲》
《結婚這場戲》是小說名家尤金尼德斯的「輕鬆小品」、「愛情喜劇」。小說中的主要角色都是文藝青年:時值一九八?年代,他們在美國東岸長春藤名校布朗大學(也就是馬英九總統千金的母校)追逐各種藝文潮流。他們藉著啃讀文學理論(尤其是法國哲學家德希達的玄妙之作)來展現自己夠時尚,並且藉著引用法國男同志哲學家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來談戀愛。那是個文青的黃金時代,讀書這項美德還沒有被打手機、上網等等行為取代。
對於台灣的老文青和小文青來說,《結婚這場戲》的文青時代可能讓人會心一笑:從一九八?年代解嚴之後開始,台灣的大學生也同樣藉著去文學院修讀文學理論的課來增加生活情調。從一九九?年代起,《戀人絮語》也成為台灣文青的戀愛寶典之一,至今仍然受到歡迎。在我印象中,《戀人絮語》最火紅的時刻就在一九九?年代:無數異性戀大學生挪用《戀人絮語》的句子,在日常會話復述、在「社團筆記本」(或「社誌」)抄錄──在手機、網路流行之前的一九九?年代,社團筆記本就形同臉書。但是他們未必知道這本書的句子其實都在描述男男關係(而不是男女關係)。?? ?
美國作家尤金尼德斯以《少女死亡日記》和《中性》這兩部小說成名。《少女死亡日記》被《愛情不可翻譯》的導演蘇菲亞柯波拉拍攝成電影。《中性》榮獲普立茲獎的小說大獎。《中性》是一部史詩,利用一個「陰陽人」的視角觀察、憑弔曾經輝煌的汽車大城底特律──說是憑弔,因為底特律早就成為美國最著名的沒落「死城」之一。尤金尼德斯在《中性》之後推出的《結婚這場戲》其實也在憑弔美國文青的一九八?年代──時至今日,在全球化新自由主義稱霸的年代,各國紛紛將大學改造為營利企業,美國、台灣等地的文學院就在這種氛圍中被嚴重邊緣化,《結婚這場戲》描繪的文青樂園越來越像是再也找不回來的夢境。
《結婚這場戲》的主要角色有三:文學院女生小瑪(瑪德蓮),文學院男生小米(米契爾),以及生物系男生小里(里奧納德)──請容我把他們叫成「小字輩」,這樣比較親切。 我接下來故意採用「婚姻術」這個詞,提醒讀者書中的婚姻其實也是奇門遁甲的招式。「結婚」除了是這本書的書名,在書中還指涉三件事:一,小瑪在布朗大學英文系最看重的課程,課名就是「婚姻術�結婚情節」。開課的老教授有個奇特的見解:英語世界的小說跟婚姻�結婚的情節之間存有玄奧關係。倚重婚姻的時代(例如《傲慢與偏見》的時代)就是小說的盛世;婚姻破產的時代(即離婚、外遇盛行的時代)則是小說度小月的時候。二,小瑪所寫的大學畢業論文,就是以英文小說中的「結婚情節」做為題目。美國的明星大學有一種「榮譽學程」的傳統,在台灣見不到:學程中的學生通過額外的要求(包括以大學生的身分寫畢業論文),就可以在大學畢業證書上添加「榮譽」的標誌。經過這種考驗的文學院大學生就可能在畢業之後直接攻讀文學博士(台灣並不提供這種考驗,也就很難讓文學院學生一畢業就直接念博士班)。三,小瑪除了忙著修「結婚情節」的課、寫「結婚情節」的畢業論文,也深陷結婚的人生考驗:小瑪被小米所愛,可是小瑪愛的人是小里。小米擔心小瑪一畢業就嫁給別人,而小瑪卻急著要跟小里訂下終身。
書中三個文青各有不同的人生功課。小瑪的人生功課和學校功課一樣,以結婚為主題。小米的功課則是宗教:他在布朗大學主修宗教,希望畢業之後攻讀宗教研究所。但是他不像小瑪一樣來自富裕家庭,只好先擱置升學計畫(也就是說,早在一九八?年代,只有家世良好的名校學生才有讀研究所的本錢)。他在大學畢業後,用寡少存款前往歐洲和印度進行宗教「壯遊」。值得留意的是,一九八?年代美國學生的壯遊和二十一世紀台灣的大學生壯遊截然不同:一九八?年代的各國旅行條件大致簡陋艱困,但今日壯遊卻大可以襲用熱門觀光路線而不至於吃太多苦。小里的功課則是「存在的意義」。在三人之中,小里的家境最差,而且父母酗酒、失和。小米探索宗教並不是為了要療癒他自己,但是小里質問存在的意義卻是因為他的童年充滿陰影:他從小就摸索如何在絕境求生。小里去宗教系修課,因而認識了未來的情敵小米;他也去英文系修文學理論課(因為文學理論跟哲學分不開),也因此認識了未來的老婆小瑪。
在美國跟在台灣都一樣:聽話的乖乖牌學生只愛修自己系上的課,一部分是因為課堂上的老師和同學都是熟面孔,不必冒險;但是勇於探險、樂於創新的怪學生偏偏愛去其他科系旁聽或修課,一部分因為他們想要在外系的課堂認識陌生的老師、同學、理念。在外系認識小米和小瑪的小里就是這種怪人,然而怪人偏偏比較迷人。至於留在本系之內的學生,則被作者尤金尼德斯酸了一頓:尤金尼德斯說,為什麼小瑪就讀於布朗大學文學院呢?這是因為小瑪「喜歡閱讀」。同樣,小米也是因為「喜歡閱讀」,所以也在同一個文學院內讀書。這番酸話聽起來好笑,是因為台灣的讀者群和學生群也經常說:「因為我喜歡閱讀,所以我喜歡文學」(或「我就讀文學院」等等)。這種太理所當然、太乖巧的理由,根本無法因應文學世界以及現實人生的種種驚濤駭浪。
三個角色中,最讓人讀之淒然的角色就是小里:他可以因應大浪,而且他主動撲向浪潮。他是屢屢下海衝浪,不斷被海浪打下,卻又不斷爬回衝浪板的奇人。各種藥丸是他的衝浪板,衝浪地點是各地療養院。他看起來是憂鬱小生,讓人覺得是憂鬱症病友,其實他是躁鬱症病友。台灣讀者已經越來越關心、理解憂鬱症和躁鬱症;小里剛好是一個讓人幾乎啞口無言的、翻臉如翻書的極端角色。《結婚這場戲》固然是愛情喜劇,但同時也是一本「身心障礙文學」代表作。愛情和病症畢竟是無法切割開來的。
*本文作者為政大台文所助理教授。著有小說《膜》、《感官世界》、《晚安巴比倫》。
文/紀大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