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十九年前,我曾經寫過一篇名為〈世界史是否成立〉的文章(《歷史與地理》二一一,一九七三年四月)。文章中指出,「世界史一詞在我們心中所喚起的是兩個近乎矛盾的觀念相互重疊,整體的輪廓模糊不清,很難掌握」。這兩個觀念其一是明治時期以來的「萬國史」。「萬國史」是在明治初期,面對同一時間突然大量來襲的各國西洋人,為了與他們交涉,日本人急需知道對手的背景。因此,從古希臘、羅馬開始,一直到明治維新前後在日本互爭長短的法國、英國為止,萬國史敘述了西洋各國的興亡盛衰。「萬國史」改編自歐洲人的「原書」,但由於改編的是日本人,因此在選擇記述的事項時,是根據日本人所持有的傳統歷史觀,也就是從漢文書典中所學到的中國「正史」觀。
對於接受中國文化薰陶超過千年以上的日本人而言,歷史的重點在於哪一個政權被授予「天命」,屬於「正統」。為此,「萬國史」記載的對象實質上僅限於從希臘、馬其頓帝國、羅馬帝國,以至日耳曼分支出來的英國、法國以及德國。這說明了「天命」傳遞的順序,也代表承認明治時期三大列強的「正統」。這個中國型的「萬國史」屬於「西洋史」,與源自中國史的「東洋史」並列,這就是日本歷史學的現狀。
無論是「東洋史」還是「西洋史」,兩者皆以中國型的「天命」與「正統」史觀的理論為基礎。而兩者是各自獨立撰寫完成的歷史,基本上無法相提並論。日本人想盡辦法修改「東洋史」,希望能夠更接近「西洋史」。這些方法或是將「東洋史」以時代區分,或是另外撰寫東西文化交流史、塞外史、社會經濟史。然而,無論是哪一種方法,都在不自覺日本人的歷史觀根於中國型歷史的情況之下,將「西洋史」的用語表面上套用在「東洋史」上,最後都招致失敗,更遑論歷史學的統一。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學制改革,將東洋史與西洋史合併,出現了「世界史」這個科目。
但事實上,將東西洋史合併是個不合理的要求。就算兩者都是建立在中國型的「正統」思想上,但東西方的「天命」相互對立,就好像水和油無法相容一般。在日本高中世界史的教材裡,到處都可以看到這樣的矛盾。將東西洋各自呈現縱向的脈絡橫切之後相互堆疊,無論是對教學的人還是學習的人而言,都是不合邏輯的事。我聽說很多高中老師在教西洋史的時候,會從世界史的教科書中取西洋史的部分,等到教東洋史的時候再取東洋史的部分,將東西洋史分開教授。這樣一來,「世界史」和過去完全沒有分別。
另外,合併東洋史與西洋史的「世界史」當中,竟然沒有包含屬於「國史」的日本史。這樣的做法導致在日本的學校裡,日本人所學的是將日本排除在外的世界史,就好像日本不屬於這個世界一般,日本的歷史與世界史毫無關係,日本也對世界沒有任何的影響。如此一來,應該學習的「世界史」大事選項當中完全沒有與日本相關的觀點,學的大事愈多,邏輯愈混亂。想當然的,世界史的知識只會愈來愈雜亂無章。
在〈世界史是否成立〉一文中,我以「最起碼在現今日本,真正的世界史並不成立。但就算如此,學校卻不得不教授世界史。要解決這樣的矛盾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從大學聯考中廢除世界史這個科目」此句總結。但我並不滿意這個悲觀的結論。正如同明治時期的日本人需要「萬國史」一般,姑且不論大學聯考,現代的日本人還是需要世界史,需要重新創造出符合邏輯的世界史。
為此,我們必須重新認知,歷史屬於地域性,並不具有普遍性。是屬於創造出東洋史的中國世界與創造出西洋史的地中海世界兩者的特有文化。在這樣的認知之下,知道從中央歐亞大陸的草原分別向東西發展的勢力創造出了中國世界和地中海世界,經過不斷地變化,演變成我們現在所看到的世界,沿著這樣的邏輯,才有可能記述單一的世界史。
我的這種想法,一部分已經寫進《漢民族與中國社會》(山川出版社,一九八三年)、《中央歐亞的世界》(山川出版社,一九九○年)以及《有歷史的文明與沒有歷史的文明》(筑摩書房,一九九二年)當中。這本《世界史的誕生》便是將我的這種想法付諸實行,試著統一記述世界史。我在這裡非常感謝筑摩書房的湯原法史先生,給我機會進行這樣大膽的嘗試。
岡田英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