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版序
有一回,我和史考特.胡勒(Scott Huler)聊了起來。他是名記者,而這本書就是從這次談天起的頭。我問他對中世紀有何認識。他回了一連串不出所料的答案:城堡、騎士,女人頭上頂著圓錐型的帽子,拿著手帕,從高塔探出身來。我又問他是否知道,在同一個時代有某個地方早已在數學、天文學、醫學、哲學、令人屏息的工藝、宮廷的高雅與長距離的信用網絡上有了突破?他一無所知。於是我詳細告訴他,這一切亞洲全都擁有,而且甚至更多。但在今天,只有專業的歷史學家才知道這個偉大的亞洲世界。
胡勒於是要我來挑戰寫一本書,讓西方與亞洲的讀者、學生們得以見識這個偉大的亞洲世界。結果這卻成了我所寫過的書當中最難寫的一本。光是為了詳細了解中世紀亞洲的地理形勢,就花了我超過一年的時間。選定書中的八個章節之前,我還細讀了五十本回憶錄。這本書的架構在超過五年的時間裡重新安排了五次,還寫了十三份草稿。最終讓我堅持下去、讓這本書得到生命的,不是君王,不是歐洲人,而是來自尋常人、來自亞洲人的回憶錄與信件。
這本書並非任何一部傳統的亞洲史,而是透過諸如使節、軍人、商人、朝聖者或哲學家的雙眼,對波斯、中東、中亞、中國與印度所照的一系列街頭攝影。有好幾個主題一再出現,包括海盜劫掠、奴役、政治聯姻、海上之旅的危險、名譽在信用網絡中的重要性,以及王權象徵的共通點。
這些共同特色也將中世紀的大亞洲世界與我們這個時代聯繫在一起。我在此舉個例子。整個亞洲的商人與統治者,都不願意信任相去千里以外或缺乏親戚關係的人。這種心態在今日的亞洲仍然隨處可見。想想看,有多少公司是家族公司?在大企業裡,又有多少決策層峰是由伯叔姪甥與孫輩的人所組成?現在的企業家經常無意間了解到中古王侯深有體悟的事──最狡詐、最強大的敵人常常都是最親近的人。我們後面會讀到,貿易商發展出了各種做法,把重責大任交給至親家人以外的人。這些方法並不完美,但足以發揮作用,維持整個體系。統治者也開發出家族紐帶的替代品,諸如買奴隸士兵、僱用地方上的行政長才,並發展出超越共同語言、甚至是超越族群認同的效忠儀式。
本書所力陳的,是一種交流密切而廣泛的亞洲史觀點。印度與中國過去曾有過關係緊密的時代,學生、教師、書籍、藝術與思想都互有往來。中亞地區的人從波斯學來行政管理的方法。國王們跨越了我們今日認為壁壘分明的「諸文化」,從中挑選能發揮作用的象徵符號。無論統治的是中東還是柬埔寨,這些國王都坐在同樣的麾蓋底下。這類交流從來就不是單向的。阿育吠陀醫學(Ayurvedic medicine)能從穆斯林的優那尼醫學(Unani medicine)中學到許多,而十三世紀時來到德里的波斯醫生同樣能從阿育吠陀醫學中獲益匪淺。成千上萬的馬匹被人從中亞帶到印度,在印度,這些馬匹對於作戰與彰顯地位都不可或缺,一如中國的情況。到了中國,若要向死者表達敬意,同樣也少不了來自東南亞的香木。
帝國會擴張、會收縮,有起也有落,但許多跨越宗教、族群認同與語言的紐帶卻始終不變。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交流網絡、相互尊重與共同智慧,是我們能留給未來幾代人最重要的遺產──而這種想法,或許就是能從本書中得到的最重要的一部分。
文 / 斯圖亞特.戈登(Stewart Gord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