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面對不盡如意的人生,我們仍要奮戰
剛從小學畢業的女生桐木智美的夢境,拉開了《春天的風琴》這個故事的序幕,夢中的她變成了怪獸,發出可怕的叫聲,被人輕視,令人聞之色變。
春假是一個會讓學生失去身分的時期。比方說,一年級和兩年級之間,或是小學畢業升上中學,以及中學畢業升上高中的期間就是如此。回想起自己小學畢業那一年的春假,搭公車時,曾經有過不知道該付多少錢的困惑。因為小學生是兒童票,中學生就是成人票。我已經不是小學生了,但還不算是中學生,到底該買哪一種票?這正是只有在春假的時候才能夠體會到的、不著邊際的感覺。
智美一家有五個人,阿公整天忙著整理儲藏室,翻譯家的父親很少回家,媽媽外出工作,弟弟喜歡看書又博學。這個家庭同時存在著各自的時間、各自的世界,阿公的世界、父母的世界和孩子的世界,不同的世界不會混在一起。我認為這正是這部小說中不可動搖的真實性。回想自己,以前住在老家時,我的確生活在屬於小孩子的時間、小孩子的世界中,既不知道父母在談論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他們也不會進入我的世界。在「家」這個空間內,同時存在好幾個世界,這些世界有些許的交集,但絕對不會混合在一起。
智美在小學畢業的那一年春假,為自己到底該屬於家中存在的哪一個世界感到迷惘。自己似乎已經走出了之前和弟弟小哲一起所屬的小孩子世界,但離父母的世界很遙遠,對於失去了阿嬤的阿公身處的世界又難以理解,而且覺得更遙遠。她想要離開那裡(或是被趕了出來),舉起了一隻腳,卻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只能不知所措地抬著腳,身體無法保持平衡。
尋找貓屍體的小哲和智美認識了在附近餵流浪貓的阿姨,開始和她一起餵食流浪貓,但日子並不平靜。智美出現了不明原因的頭痛,經常沉睡得忘了時間,而且持續做很多奇妙的夢。小哲憎恨因為圍牆的位置而和桐木家發生衝突的鄰居老人,把貓屍體丟棄在鄰居家的院子裡。
智美的頭痛和奇妙的夢,說起來就是從小孩子變成大人過程中蛻變的疼痛。智美和小哲是感情很好的姊弟,但智美用身體感受到姊弟之間靜靜地出現了界線。雖然對小哲從書本上瞭解的世界,壞人、壞事就是壞的簡單世界眷戀不已,但已經漸漸邁向絕對稱不上簡單的大人世界,但是,頭痛和奇妙的夢在智美的內心難以用明確的話語表達,始終讓她感到朦朧不清。
翻譯家的父親很少回家,每次回家,就和母親吵架。
阿公幾乎每天都窩在儲藏室內。
獨自住在公寓的阿姨每天騎著腳踏車,去好幾個地方餵流浪貓。
鄰居的老人經常大聲責罵他的太太,堅持不願意將占據了他人土地的圍牆移回原位。
智美覺得每個人都很自私,都只顧自己,都封閉在自己的世界中,不願向外踏出一步。沒有人發現智美已經要離開小孩子的領域,沒有人發現她已經長大,甚至被變態偷襲了胸部。
身為讀者的我漸漸覺得,也許智美並不光是為了蛻變的疼痛感到不知所措,是否面臨了極其重要的人生危機?
我經常覺得,在人生過程中,會遇到幾個就連當事人也難以察覺的危機,這些危機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甚至不太適合用「危機」這兩個字,但是,一旦無法度過這些危機,之後的人生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一旦被危機困住,之後就會不斷回頭。比起光明,更容易看向黑暗。少女智美是否也面臨了如此重大的危機,如果讓智美繼續睡下去,如果讓她繼續陷入奇妙的夢,會不會導致無可挽回的後果?
當我的不安漸漸膨脹時,智美開始用激烈的手法自我治療。她突如其來地離家出走了,她出走的地點是因為貓阿姨經常前往餵食,而變成了流浪貓地盤的破舊遊覽車。
智美住在遊覽車上,阿公擔心地來看她。平時整天都在整理儲藏室,連智美都覺得難以理解的阿公在廢棄遊覽車上靜靜地訴說。阿公的回憶沒有說教,也沒有啟示,但我在這一幕中,感受到以各自為中心的世界在智美的內心漸漸產生了交集。在產生交集後,智美並沒有理解這些世界,而是看到這些交集,知道自己並不瞭解這件事。智美這時才第一次認識到,別人是別人這件事。大家並不是自私,並不是只顧自己,而是分別有不得已的理由,讓他們不得不這麼做。善心並不一定能夠發揮正面的作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難以理解的惡意。我認為智美不是用腦袋,而是用身體瞭解了這件事,她瞭解到長大成人,大人生活在世界上,就必須和這些事共存。
智美還必須和另一件事妥協。那就是死亡。智美在這時才第一次提到阿嬤的死。她說出了當初看到阿嬤痛苦不已,所以希望阿嬤快死這件事。智美始終把這件事深埋在心裡,無法啟齒,成為她內心巨大的痛苦。這也許是造成智美頭痛的重大原因。
湯本香樹實在處女作《夏之庭》,和《白楊樹之秋》、《西日之町》以及最新作品的繪本《熊與山貓》中,都用各不相同的方式描寫了死亡。在不同的作品中,用不同的形態談論死亡,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這位作家無論在任何作品中,都絕對不會把死亡視為一件特殊的事。既不會把死亡作為賺取讀者眼淚的工具,也不會美化死亡;既不會當作是難以跨越的心靈創傷,也不會讓死亡發揮重新確認生命意義的作用。我每每認為,在湯本香樹實的小說中出現的死亡,如同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遭遇到他人的死亡。
當親近的人死亡,第一次經歷死亡這件事時,我們會陷入混亂,完全「難以理解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我們必須接受在至今為止遇到的所有事中,最難以理解的這件事,沒有拒絕或是逃避的選項,我們只能接受。我們在感到混亂、難過之前,會先流淚哭泣,無法完全消化的這個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在內心翻滾,承受著在翻滾的過程中滲出的悔恨和痛苦,然後愕然地發現,無法和他人共有如此重大的痛苦,我們無法和他人共同擁有這種痛苦,而且也無法藉由共同擁有而減輕這份痛苦,這種無法和他人共同擁有的絕望,也令我們感到混亂。
這就是作家湯本香樹實筆下的死亡,就是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遭遇的死亡。無論體會多少次,都會一再栽跟頭。智美第一次遭遇阿嬤的死亡,在她的內心無法吸收,也無法整理,帶著痛苦、疼痛和不自在的感覺,持續留在她的內心。
當智美說出這件事後,阿公對她說:
「如果妳年紀更小,應該就不會這麼想吧?」
這句話多麼輕描淡寫,卻又多麼值得信賴。這句話並非冠冕堂皇,也並非虛應故事,而是實實在在的一句話。阿公的這句話,讓智美覺得成為大人並非一無是處。原來可以混亂,原來可以繼續感到後悔、感到痛苦,原來不需要試著減輕痛苦,原來可以用這種方式和離開人世的人共生。這正是大人的特權。
於是,我覺得「得救了」。沒問題了,這個孩子得救了,她用這種方式度過了重大的危機。
智美在遊覽車上度過那一晚之後,雖然不是很明顯,但的確慢慢地接受了逐漸蛻變的自己,也同樣接受了「難以理解」這件事。我們生活的世界的確有很多難以理解的事。即使不需要從報紙上瞭解那些難以置信的犯罪、世界各地發生的暴動和戰爭,在日常生活中,也充斥著各種難以理解的事。為什麼有些人要插隊?為什麼有人會為一些芝麻小事大發雷霆?明明這麼做比較好,為什麼有人選擇其他的方法?每個人都按照自己的邏輯生活在這個世上。
但是,智美學到的並不是不去理解那些難以理解的事,也不是閉上眼睛、捂住耳朵說自己無法理解。看到弟弟持續用藥物治療那些得了不明疾病的流浪貓,智美終於理解了。她和貓阿姨之間有以下這段對話。
「阿姨,有些事真的是無可奈何。」
「嗯。」
「但是,小哲那麼努力是對的。」
阿姨用力吸了一口氣,聲音沙啞的她用比平時更低沉的聲音說:「所謂勇氣,就是為無可奈何的事奮戰。」
長大就是會遇到這些無法瞭解的事、難以理解的事和無可奈何的事,智美從中學到的並不是旁觀的手段。破銅爛鐵、流浪貓、雷聲、夢境、鄰居的老人、父親和母親的吵架、貓阿姨、頭痛、畢業典禮的回憶、阿嬤的回憶、遊覽車的夜晚、小哲的努力,無論好事還是壞事,「如果缺少一件」,智美恐怕就難以理解,同時,她也從中瞭解了「為無可奈何的事奮戰」就是勇氣。
看了這本小說後,我覺得死亡這件事,也是我們必須奮戰的一件重大的「無可奈何的事」,無論是面對他人的死亡,或是自己的死亡都一樣。不是帶著「人終有一死」的旁觀者的態度,而是不顧一切地向死亡這件人類無可奈何的事迎戰,這才是和他人相處,進一步而言,這才是人生。把儲藏室的破爛又拆又修的阿公,持續餵食流浪貓的阿姨用簡短而又輕描淡寫的話,不,他們不是用話語,而是用行為傳達了這件事,傳達給智美,也傳達給我們。
於是,世界就在智美的面前變得美好。
我更用力、更用地閉上了眼睛,當我再度張開眼睛時,天空更藍,白光更清晰地勾勒出小哲、流浪貓、阿姨和廢棄遊覽車的輪廓。
當智美和難以理解的事握手言和後,世界在她面前綻放出美麗的光芒。春假期間發生的一切,為差一點陷入危機的她指出了正確的道路。她邁開大步,直直地走向充滿陽光的日子。
在這部小說中,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沒有解決,作者也完全沒有加以說明。父親和母親到底怎麼樣了?為什麼母親會去父親的工作室睡覺?貓阿姨家的照片中那個人是誰?貓阿姨為什麼一個人住?那個變態怎麼了?老人之後又怎麼了?小說中沒有任何通俗易懂的交代,所有的一切都沒有解決,正如我們的現實生活。
不可思議的是,雖然小說中有這麼懸而未決的事,但閱讀後的感覺卻很爽快,好像所有的事都得到了解決。智美獲得了和所有難以理解的事奮戰的勇氣,這部小說也帶給我們極大的勇氣,面對無法盡如人意的人生。
角田光代(日本知名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