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閱讀日本,閱讀自己
一
活到四十多歲沒有乘過飛機,第一次乘飛機就去了日本,這樣的經歷,應該痛哭一場。
為什麼痛哭?因為當時大多數中國人,包括大學教授,不見世面的程度,和閉塞的山區人沒有區別;不是沒有雙飛翼,是等燈,改革開放的綠燈亮了,飛機才能起飛。
飛機真的起飛了,不知為什麼,我竟帶著幾分慌張,把臉貼在舷窗,看窗外的景色,那是我從未體驗過的心情。
我記得神州的土地,向著天涯,一點點盡了;我記得日本的雲彩,從大海之上,一片片飄來。
在大阪上空,我看見機翼下的高樓像一根根的火柴,汽車像滿街飛舞的甲蟲。在日本的天空,我浮想翩翩。
在雲彩下生活的,是一些什麼樣的人呢?是參加過當年南京大屠殺的那一群?還是,魯迅筆下藤野先生那樣純粹、正直;冰心筆下那些美麗的日本人,我的朋友們呢?
二
到達京都,第二天一早,我行走在乾乾淨淨的大街上,閱讀日本,也閱讀自己。
日本是什麼?是中國唐詩宋詞意境的博物館?是一群見人點頭哈腰的謙謙君子?是一隻吃桑葉的蠶?是一個火山國,多餘的能量周而復始地噴發?但首先閱讀的是空氣。
日本的空氣怎麼這麼澄澈新鮮?把拍出的照片給朋友看,朋友齊聲說:「啊呀!日本的空氣也是拍得出的。」
接著閱讀的是四季:一千六百多座神社的樓臺,濡濕在鶯啼的春天,濡濕在京都三月的煙雨之中。憑樓臨風,夢雨吹簫,高窗聽雪;不同的佈景;不同的寂寞,不同的心情。
書可以翻開,也可以闔上;簾子可以卷起,也可以放下;鳥可以飛來,也可以飛走,散文對季節最敏感,那是人的心情,我愛京都寂寞的四季。
三
閱讀日本,不忘──你正被機器包圍。
在中國生活,你必須天天與政治打交道,與會議打交道,與菜場討價還價的販子打交道;車站、碼頭、學校,到處感受人的擁擠,時間在這種慢節奏生活中大量浪費。
在日本,你不覺得政治存在,沒有開一次會,過一次民主生活。你不用和人打交道,但你必須與機器打交道。不投幣,洗澡水不會出來;不投幣,販賣機的易開罐不會出來。
人和人的關係,鄰里間的關係,不靠「感情」維持,而靠「準則」維持。
身在異國,形單影隻,精神空虛,靈魂無依。饑渴的時候,就去綠色的郵局,靠海那一頭信件的乾糧過日子──不習慣?就搖頭苦笑。
四
不能對機器說話,就和自己的影子說話。閱讀日本,也閱讀自己的內心。
我曾是一頭磨台邊的驢子,在一所大學的中文系裡為學生磨麵粉,勝任愉快,覺得就這樣磨下去也很好;因此,無法擺脫脖子上的枷鎖。
在日本,沒有人請你磨麵粉。閑了,閑成無業人員,閑成斷了繩子的經書,閑成麻雀歸去後混茫田野上的稻草人。
最滑稽的是,我是帶著愛國主義的優勢心理,帶著自豪感閱讀日本的。到日本才發現,自己原來是一棵歪脖子樹──那是被一次一次風暴吹過以後,自己都不覺得怎麼歪成這樣的歪脖子樹。
這使我歌;我哭;我潛;我藏;我吶喊;我彷徨。像安徒生筆下忠誠的錫兵,連最擅長的中國古典文學刀矛,都鏽跡斑斑地、斷了缺口地插在地上一動不動。
我是一隻在異國天上中彈的鳥,落在散文的花園裡,斂羽,並舔舐傷口。
五
在日本寫作,散文是我的護照。
在人的價值受到嚴重挑戰的環境裡,散文就是自由;散文讓我逃出意識形態的監獄,逃出失敗、失戀和失望。
我是為散文而生的。我用一種背對時代的姿勢,孤獨地跋涉在異國,掙扎在思想的泥濘之中。我為尋找精神支點而寫作,為尋找價值寫作;為閱讀日本寫作,為閱讀自己寫作。把愛國、思鄉變成自己的私情,把「公共話語」變成「私人話語」──是我寫作中遵循的原則。
我在日本人鄙視的眼光裡成熟起來、豐滿起來、透徹起來。
六
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從來都有文學的傳統:從魯迅、周作人、郭沫若、郁達夫就開始了。我們是後之來者,繼承這種傳統是自然而然的事。
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都很忙,但在異國的冬天,共同的寒冷和寂寞使我們支起帳篷,成立文學社,升起文字的爐火取暖。
在日本人的大海裡,我們成了孤島。像抗戰時期身陷孤島的文學家──先輩的刊物,前面的叫《荒島》,後來的叫《嵐山》,都有彷徨吶喊的意味。
但適應了機器;喜歡上櫻花;感受琳琅滿目的超市,乘坐四通八達的地鐵;體會日本國民性裡特殊的東西。我強烈地感受到這種東西給我帶來的壓迫,它讓我自慚形穢、奮發圖強。
隨著對日本異文化的理解,我敏感地注意到我對日本人的看法發生了變化。我在每一個變化的地方種一棵樹,豎一塊碑,命一個名,建一個驛站,它們是:
寂之美──物之哀──寮之緣──居之思──屐之痕──心之燈
以上屬於往昔;當今社會已翻開新的一頁。
與大和民族的日本同處東亞,註定會使中華民族變得更加優秀。在「抗日戰爭勝利七十周年」的今天,寮客和蟬不甘寂寞的歌唱,會有見證歷史、對比現實和意味不盡的意義。
未來的世紀,怎樣和日本做鄰居?閱讀日本,閱讀自己,仍然是一個新的起點。
曹昇之
二○一四年六月十四日 星期六
于上海莘莊伊莎士花園55號夢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