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一
等待接力長跑的下一棒——一個專欄停刊之後懷想台灣
許倬雲
二○一四年十月二十三日,《聯合報》》刊出了「感時篇」的最後一篇文章,作者張作錦先生向讀者報告,連載二十七年以後,「感時篇」暫時停止了。驟然讀到這個消息,不免惆悵。二十七年來,我是「感時篇」的忠實讀者,一方面因為作者的文字吸引讀者,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這一系列時論的內容,確實切中時艱,不能不引起讀者的共鳴。
近代中國報業史上,有兩大巨人,一位是梁任公,另一位是張季鸞。前者在民國初年的一些時論,傳誦一時,當時中國正在國運明夷之際,看上去一切草創,而另一方面,正在往前邁向現代。因此,他的文章激昂慷慨,發揚蹈厲,筆尖流露感情。後者則是國家建設剛剛開始,可是又面臨日本侵華。在微妙的時刻,許多事情要顧到內外周全,實在不容易。因此,他的文章,哀婉溫厲,的確符合《詩經》溫柔敦厚的原則。他批評時事,就由於他恨鐵不成鋼,寓指責於期待,具體提出應當開展的大方面。
張作錦先生的文章,介乎兩者之間,又更接近張季鸞先生的作風。我以為,梁任公身處的時代,是「成」、「住」之間,需要鼓勵。張季鸞的時代,在「住」的階段還剛開始,猶待充實,需要警惕。「感時篇」延續二十七年,則是從台灣的建設逐漸停滯,一直到今天,竟已走向「壞」的階段。這個時候,有眼光的人,關懷台灣,不能不「憂以思」,既要提醒世人,又躲不開自己的憂慮。「感時篇」之動人,正是因為我們身處其間,而又無可奈何。
這二十七年,確實是台灣轉變的關鍵時期。從兩岸分開,台灣由艱困,到站起來,經過了土地改革,發展工業,內部建設,以至於經濟起飛,然後引向政治的開放。這一長串的歷史,將台灣帶到經濟和政治發展的巔峰。「感時篇」開始時,卻是從巔峰下墜的階段,一直到今天,竟然疲軟不振。二十七年內,後面的二十三、四年之久,正值台灣逐漸喪失活力的時期。「感時篇」作者和我這一代,身經由盛而衰的世變,怎能不多所感慨?
最近四分之一的世紀,台灣最大的問題,乃是從發展轉變為內耗。尤其政治權力的內鬥,似乎將台灣開拓史上,「分類械鬥」的基因,完全呈現於現實政治。一個國家需要有政府,政府的功能是管理公眾事務,為國家求安定,為國民謀福祉。民主政治是集合全國的智慧,為最大多數國民,執行最好的政策。民主政治的理想,乃是從這許多不同角度的考慮,取得協議,制定政策;然後,再經過民意,監督政府,妥善執行大家同意的施政方向。如果,民主政治只是權力集團的走馬燈,由選票決定誰上、誰下,那只是民主制度的表象,並不能符合民主政治的真諦:經過和平的辯論,經過理性的考慮,制定最佳的國策。不幸,台灣的政治發展,卻是選擇了表象的民主,從來沒理解到,誤用民主,會在互相掣肘之中,一切內耗,蹉跎了光陰,也浪費了人才,使任何政策不能貫徹。
台灣國小,只有善用人的資源,發揮最大的智力和工作積極性,一個小國才能以小搏大,對內使國民安居樂業,對外獲得世人的尊敬。要做到這一點,既不能浪費時間,也不能浪費資源,更不能自滿於目前的小小成就。這二十多年來,基本建設沒有增加,也沒有適當地維持。工業生產只以代工為主要方式。教育制度,在「築室道謀」的教改後,舉棋不定,終於形成頭重腳輕的混亂現象,既不能培育人才,還浪費了教育資源。地產與證券交易的投機,則造成許多巨富,而經濟卻是不斷地泡沫化。
更可悲者,社會上安於「小確幸」的沾沾自喜,而沒有開展的動能和活力。於是,在混亂之中,大家視若無睹;於是,「感時篇」成為罕見的時論,也未必是大多數人注意的時論!言念及此,能不惆悵?其實,何止於惆悵而已?乃是欲哭無淚!我輩老矣,無能為力。矚望時賢,等待有人出來,多寫一些當得了「曠野呼聲」的文章,做警世之木鐸,因為台灣需要你,時代也需要你!
(作者為中央研究院院士)
推薦序二
「好人」有「好報」——張作錦對時局的觀察與觀點
高希均
(一)「好人有好報」新解
大多數人相信:好人有好報;如果「好報」尚未出現,那麼「時間還沒到」。
這篇評述張作錦先生兩本新著的標題,「好人有好報」另有新解:
「好」的「人」才能辦出「好」的「報紙」。
好人辦報會有「好報」:辦出好的「報紙」,也會得到好的「報應」。
惡人辦報會有「惡報」:辦出惡的「報紙」,也會得到惡的「報應」。
一九七○年代我常利用暑假回台參與李國鼎先生主持的經濟發展研究,偶有機會投稿《聯合報》,認識了當時的張總編輯,立刻變成了理念接近的朋友,展開了我們四十多年的莫逆之交。
作錦兄在一九六四年政大新聞系畢業後,即投身《聯合報》,從高雄特派記者起步,四十三歲即升為總編輯(一九七五?八一),然後赴美進修,並調任《世界日報》紐約總社總編輯(一九八一?九○),一九九○年再回到台北,先後擔任《聯合晚報》、《香港聯合報》、《聯合報》社長等職。在《聯合報》系全盛時期擁有五千多位同事,作錦兄是極少數能擔任這麼多重要職位的人。
創辦人王惕吾先生愛才惜才,作錦兄以全方位的聰敏才智,熱情奉獻。對一份報紙,最大的貢獻是要來自新聞內容及編採;這正是作錦兄的最大強項:找新聞、編報紙、寫評論以及發掘及培植優秀記者是一生最愛,也是他一生最大的貢獻。
不僅他有敏銳的新聞感,更有深厚的文史底蘊及廣闊世界觀。他日以繼夜地投入,參與打造了《聯合報》系輝煌的歷史,成為全球頂尖的華人報業。《聯合報》系是他一生唯一獻身的工作機構。
(二)提出大觀察
作錦兄在聯副「感時篇」專欄寫了二十七年(一九八七?二○一四),風靡海內外。他做為《天下文化》的創辦人之一,自然要由我們出版這兩本選集。一本為《誰說民主不亡國》,已於二○一五年五月底出版,另一本是《江山勿留後人愁》。在過去二十多年,我們曾出版他九本著作,從一九八八年的《牛肉在哪裡》,到二○一二年的《誰與斯人慷慨同》。
這兩本新書所跨越的二十七年,正是兩岸經濟起飛與民主發展的關鍵歲月。台灣這邊,民主浪潮席捲一切,兩岸關係從李陳的「兩國論」到馬英九的「不統、不獨、不武」;大陸那邊,在改革開放與全球化推波助瀾之下,快速成長,已在全球經濟棋盤上舉足輕重;美國則在外交受挫內政受阻下陷入「相對衰退」(relative decline)。
兩本書中匯集的文章,是以台灣政治、社會、文化、歷史等主題為評論焦點;以兩岸關係,大陸崛起,美國政情等做為背景比較。兩本書每本各有不同部門,每部所定的標題,正反映出作者思維的大脈絡,可稱之為「對兩岸時局的觀察與觀點」。
(三)才華折服,觀點傷感
在典範人物缺少的台灣社會,作錦兄是少數之一。
在政壇及新聞界,君子已是鳳毛麟角,作錦兄是少數之一。
當「星雲真善美傳播獎」於二○一○年選出他獲得「終身成就獎」時,大家都認為名至實歸。
在一九五○?六○年台海兩岸對峙動盪不安的年代;在六○?七○年台灣經濟起飛意氣奮發的年代;在八○年後台灣民主化夾雜民粹的「寧靜革命」中不寧靜的年代;在九○年後大陸和平崛起,台灣內部分裂,兩岸關係不確定的年代;作錦兄或在現場報導,或在編輯台上取捨新聞,或埋首撰寫重要評論。
作錦兄是台灣社會及新聞事件半世紀變化中,站在前線的見證人。他這些銳利生動的評論,使海內外讀者宛如身歷其境。沒有人不被他的才華折服,似乎又很難不引起迷惘。這就需要二十一世紀中國人、台灣人、華人做深刻的反思。
二○一五年九月於台北
(作者為遠見•天下文化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自序
國家不幸記者幸?——略陳「感時篇」選集的出版經過
寫了二十七年的「感時篇」,於二○一四年十月二十三日結束,我撰「感時篇」的最後一篇:〈向讀者告別〉,坦承耕耘小小一方土地的老農,「此刻放下鋤頭,走過田埂,然猶屢屢回頭張望也。」依依之情,不避人見之。
世事無常,人生有限。有些事是自己能力做不到的,或者做不完的,在適當的時候,都要放手。稍有流連或為人情之常,拖住不放則屬自戀過甚。
倒是讀者諸君子的反應,使我感動,也使我受寵若驚。他們或來信,或來電話,肯定我過去發言的誠懇,不欺世,也未流於放言高論。他們對我的擱筆感到遺憾,認為台灣前途未卜,少一個說實話的人,就是少一分促使國家社會進步的力量。
他們的鼓勵與督責,都使我點滴在心。事實上,我在「告別讀者」文中已先招認了:「台灣處境艱難,國人望治心切,而筆者力薄能鮮,專欄雖云『感時』,但文章未能『濟世』,辜負了讀者的期許。」若來日尚有機緣,自當努力回報。
「感時篇」連載一結束,《天下文化》負責人高希均教授和王力行小姐就告訴我,要我選出若干篇章來,由《天下文化》出版兩本選集。他們兩位的好意,曾使我略有躊躇,蓋時論散文的大敵,就是時過境遷的變化。二十七年多少事,這些小文還有否時效上的意義?
但是偏安一隅的台灣,這些年來,耽於內鬥,怯於開拓,有些內在外在的問題,竟然「歷久彌新」,「感時篇」所言所論,有些仍有「溫故知新」的作用。不敢說記錄時代,視之為前後參證可也。
清代詩人趙翼在《題元遺山集》中有句云:「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台灣的種種坎坷,使我輩記者能有機會「直攄血性為文章」,這樣的「幸」,何其「不幸」啊!
三年前筆者就有意停寫「感時篇」,但我的同事與好友《聯合晚報》發行人兼《聯合報》總主筆黃年先生,曉之以義,動之以理,使我又勉力續寫了好幾年。
自「感時篇」開篇以來,同事賀玉鳳小姐就和我一同照顧這個專欄,她出身東吳大學中文系,替我整理文稿,改正疏漏,打字和存檔,二十多年同甘共苦,我感激不盡。
《聯合報》紀錄片工作室總監沈珮君小姐,學養和文字都屬一流,對這兩本選集,協助甄選文稿,組合排列,並在系統和邏輯上提供不少建議。
尤其要感謝中央研究院院士許倬雲教授。對許院士,我一向以師視之,但他不以學問傲人,以朋友待我,平常就給我很多指導與鼓勵。「感時篇」結束,他寄「聯合副刊」一文〈等待接力長跑的下一棒〉,對台灣的現狀與未來的發展,有剴切的評論與殷勤的祝望。我請求把此文當做「選集」的序文,也蒙他見允,目的不僅在為本書增色,也希望國人有更多的機會讀到許院士的醒世箴言也。
高希均教授與我相識四十多年,我的缺點與性格他都知道,但他的序文中卻給我頗多溢美之詞,這自然是朋友的督勉之意。
「聯副」歷任主編?弦、陳義芝、鄭瑜雯,和「世副」主編吳婉茹諸朋友,以及《天下文化》負責規劃和編輯本書的吳佩穎和賴仕豪兩位先生,都要在此感謝他們的辛勞。
另外,為了稍稍豐富選集的內容,有少數篇章並非出自「感時篇」,而是發表在《遠見》或《聯合報》其他版面上,也納入選集,謹此一併說明。
二○一五年九月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