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推薦序

詩的哲學浪子

陳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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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懷晨是一位衝浪者，有著黑亮的皮膚，可以想像那顏色是由陽光與海水沖刷而成。他喜歡微笑，卻很拘謹，對於哲學、歷史、文學都抱持高度興趣。在年輕詩人的行列裡，並非是多產者，但他一直維持穩定的節奏，在恰當時刻寫出詩與散文。他是政大哲學所畢業，我未曾在文學院遇見他，必須要到他任教於臺北藝術大學時，我受他邀請前往講座，才得以認識這位深思而又敏感的詩人。

　　他的詩學與哲學似乎都在探測同樣的主題，那就是黑暗的人性。這是進入現代以來，最為迷人的議題。人性是那樣深不可測，簡直是沒有底部的深淵，其中所容納的情慾、邪惡、貪婪、自私、驕傲，往往化成有形的事物，呈現在我們面前。對於文學創作者而言，幽暗意識永遠充滿了致命的吸引力，也持續逗引著人們去窺探、摸索，並且創造。每個人的內心都擁有一個深邃的黑洞，難以描摹，也難以定義，卻生動地存在那裡。因為是看不見而且沒有具體形狀，正好容許創作者不斷嘗試去索取。看不見的人性正是現代文學的泉源。

　　從事哲學思考的吳懷晨，對於法國思想家巴塔耶懷有高度好奇。巴塔耶的《情色論》已經譯成中文，對國內許多研究者與創作者產生極大衝擊。情色一直是東方儒家所逃避的議題，或者確切而言，儒家思想從來都是強調人性光明面，刻意逃避黑暗面，凡涉及身體、慾望、鬼神的議題，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儒家的思想傳統。去人欲而存天理的訓誨方式，終於使東方文化傳統變得乾乾淨淨，甚至是一塵不染。巴塔耶的理論正好站在東方思想價值的對立面，他逼迫許多道學家去面對身體內部的魑魅魍魎。巴塔耶所牽動的美學觀念，其實是逼迫現代人去正視真實的人性，讓受到道德譴責的身體與情慾翻轉過來，容其回歸到應有的位置。人性從來都不是上升的、正面的、光明的，在許多神秘時刻，反而是下降的、負面的、黑暗的。文學不應該是刻意逃避人性的真面目，凡是淪為逃避或偽裝，文學便不再是真實。

　　吳懷晨的學術與藝術，從來都是持續在對話。學術的誠實與藝術的真實，在他的思考裡具有同等份量。這本詩集《浪人吟》，似乎與他的散文《浪人之歌》構成了雙軌式的美學表現。他的散文集寫的是個人的衝浪生活，接受訪談時，他曾經提起衝浪的活動帶著求生與求死的兩種驅力。生命裡充滿了太多搏鬥的經驗，身為哲學研究者，在學術上必須生產論文才得以生存，那是思想上和精神上搏浪。有多少生命在學術中滅頂，似乎也暗示著學界的殘酷。吳懷晨藉由海邊的衝浪經驗，而鍛鍊了他在學術上的搏鬥意志。肉體與精神的相互激盪，使他在思考上更加富有戰鬥力。

　　《浪人吟》所歌頌的不是海洋生活，而是描述都市高樓陰影下生命的浮沉。喧嘩的街道，奇異的夜晚，其實也洶湧著看不見的激流，有多少年輕心靈受到沖刷，終而失去自己的方位。在城市的角落，隱藏著許多漫遊的靈魂，他們的魂魄似乎也可以使用「浪人」來形容。而這些漫遊者似乎也可以拿來與海邊的衝浪者相互比並，詩集裡的第一輯「浪行者」與第三輯「林森北」，正好構成海潮即人潮的隱喻，也構成了求生與求死的辯證關係。

　　

　　他追逐生命的意志，可以在那首〈山海經〉窺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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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波羅日神啊！

　　請借給我您那雙火炬之眼

　　舉目，那怕只有一瞬

　　在您的注視下

　　世界的意識便熊熊綻放

　　地大的神祇，水與光，山與海

　　浪裡來去的哲學浪子

　　愛與恨的元素

　　要將永劫綻放著……幻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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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陽光下，衝浪的詩人其實是在追逐他個人的藝術。無論在浪頭或在水底，都在於證明自我生命的存在。這位哲學浪子在他體內，永遠飽滿著、豐富著愛與恨，那種求生的頑強意志歷歷可見。或者更確切而言，他在追求一個完整的人，擁有生命的熱情，知識的冷峻，敢愛敢恨，求生求死，那無疑是他最崇高的美學。「浪裡來去的哲學浪子」其實是一種自況，把兩種不同的元素，揉雜在他的身體裡。顯然他不甘扮演純粹的學者，當他以肉身介入海洋時，似乎也在測試挑戰大自然的極限。他傾向獨自思考，卻不是一株容易折斷的蘆葦，而是經得起驚濤駭浪的折騰。他不是鳳凰，無法浴火重生；他是衝浪者，卻能浴水而生。

　　具有孤高靈魂的詩人，從來並不逃避世俗，而是進入人間，見證許多在人海浮沉中的年輕生命。詩集的第三輯「林森北」，寫的是台北市林森北路的夜生活。在暗夜街巷，從一條通到七條通，遊蕩著生命的盲流。這一系列作品，頗受前輩詩人楊澤的影響，深深帶著「人生不值得活的」況味。第四輯的「含羞葉」，對於年輕女孩物質追求的感嘆，似乎也彰顯了詩人對於價值觀念劇變的憂心。青春的身體從來就是探險與冒險，在「子衿」的系列詩裡包含了十三個子題，彷彿是為年輕女孩所譜出的輓歌。現代都會的樓影下，遊蕩著多少無家可歸的靈魂。她們離鄉背井，容許巷弄陰影遮蔽她們的容顏。沒有身分，沒有認同，也沒有目標，更沒有歸宿。這十三首短詩其實是青春的抗議與生命的吶喊，一如〈成年禮〉所顯示的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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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喔，我是個帶電體

　　被同儕排斥好遠

　　遭網路誘引好深

　　幽幽蕩蕩的浮標符碼

　　流浪，字元的深邃處

　　逃家。男人總要喝醉

　　爸爸總要遲歸，總在

　　窗下嘔出我的睡眠，吐

　　出我的，口區

　　口區　口區

　　口區

　　我成年禮的強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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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個生命的啟蒙過程，都要穿越許多歧異的途徑，最後才跨入惆悵的成年階段。有人是被迫選擇，有人是主動投入，卻都不一定是出於自主意願。這首詩充滿了無奈情緒，無論外面遇到的男人，或是家裡掌握權力的父親，竟都是她命運的支配者。這位少女只能把自己鎖在網路裡，那渺茫虛無的空間無遠弗屆，那是一種變相的離家出走，也是一種虛擬的背叛社會。這首詩把嘔吐的「嘔」，裂解成「口」「區」兩個字，顯得非常拗口，既艱難而又困頓，正好構成女孩走向成年的一種困難儀式。充滿挑戰的生命過程，所有的成年禮無疑就是一種強迫症，跨過了那一條界線，生命再也不存在著任何夢想。青春，就是流浪的旅途，也是逃家的出口。這首詩充滿了反諷，卻也是對成人世界的最大譴責。

　　吳懷晨是罕見的知性詩人，他偏離抒情傳統，而以一雙冷靜的眼睛注視著這個家國。他的詩行看來是採取旁觀的態度，但是整本詩集合觀時，卻有他積極的介入。對他而言，詩是一種干涉的行動，當他的詩行在進行時，無疑是帶著強烈的人文關懷。他的詩，就是他的哲學思考。捧讀他的詩行之際，我們不能不對這位哲學浪子投以專注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