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連接世界的水電工
──為何我們需要魯蛇,需要《沒用的東西》
大概新世紀到來後不久,創意市集剛盛行的時候,我開始注意到瞇。那時她的身份是玩詩合作社的一員。「玩詩」會用各種懷舊玩具和讀者互動,或是把詩印在名片上、發票上,甚至買下報紙的整版分類廣告。瞇比較低調,只是默默擺出她自製的底片詩。原來她家裡開的是沖印店,當傳統攝影式微,瞇搶救下幾箱作廢的底片盒,精心加工後,讓人可以像膠卷一樣把詩拉出來閱讀。沒用的東西,就這麼變成詩的載體,也提醒了一種古老卻新鮮的生活方式。
玩詩代表新世代對殿堂文學的一種顛覆,採取的手段是傳播方式的變革。但瞇對寫作的自覺與成熟,卻是在這股遊戲浪潮退潮之後。她和伴侶老斌在台北的僻巷經營私房餐廚,用健康的食材研發獨創的料理;後來又雙雙搬到台東,耕讀為生。瞇從來不是浪漫抒情的詩人,與土地一步步的親近,帶來的不是田園的詠歌,而是被自然所啟迪的,人與自然倫理的思考,以及在這個架構底下,照見人類社會行為的種種乖謬。
人近中年才出第一本詩集,完全不收玩詩時期作品,作者雖然謙卑,實際上卻充滿自信。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寫。瞇的詩不見台灣詩壇的脈絡影響,反而接近東西哲人的思辨與提問。巴斯卡《沉思錄》中所云:「我們可以描繪一切可想像的無窮巨大,那包含宇宙、星辰與地球,然而在每個最小的跳蚤,我們也會發現那無止無盡的內在現象,那亦是無所不包的空無。」幾乎可以當作這本詩集的題辭。瞇的「跳蚤」包括她的兔子斑斑與貓咪喵喵,馬戲團的猴子與軍中被虐殺的士兵。瞇向來筆調冷靜、遣辭平易,但不代表不動感情,她的「齊物」觀點由於現實感強大,往往挑戰我們的道德界線。比如她寫馬路上的小黑狗和小蟑螂,同為脆弱的生靈,所獲待遇卻別如天壤。同樣的,雨或者雪,也在人的眼光中有了不可思議的階級等差。
如果說詩人的首要價值,在於揭開習焉不察的慣性、指出思考的盲點、暴露世界的真相,那麼瞇的詩──即令最為玩笑的那些──從未偏離此一核心價值。書中含括了近年眾多社會事件的刻痕:海岸開發、淡江大橋、文創變調、大埔慘案、洪仲丘事件、太陽花運動、同志議題、藏人流亡、甚至台北美術獎的虐待動物爭議……在瞇的詩裡,透過孩子般的簡單口語,便直命要害。這些批判,多係針對人類崇尚「萬物為我所用」的自大心態。瞇論述的方式,卻往往箭頭一轉,朝向人的自身:
你太有用了
你太好用了
你太容易用了
沒有人比你更好用了
你生出來就是要被用的
?
孩子,你要做個有用的人
這也點出為何詩集名為《沒用的東西》──雖然另有一首更為犀利的同題詩作。
相較於前行代詩人,或為峰頂的詩魔、或為宇宙的浪子、或為瀟灑談笑的學者、或為溫柔蘊藉的情人,崛起於二十一世紀的一批前中年詩人,卻隱隱然出現了一個「魯蛇詩派」。領銜的當然是寫〈失敗者的光環戴在我頭上〉的隱匿,然後是《原來女孩不想嫁給阿北》的許赫、《我想做一個有用的人》的沈嘉悅、《失去論》的eL。當然這是歷經資本主義過度開發之劫、經濟與環境一併衰退的必然後果,顯現了一個瘡痍滿目世界的時代精神。而《沒用的東西》卻退一步海闊天空,化「無用」的悲愴、憤懣、不甘,為認真看待無用之可貴、可愛。沒有這個論述,自然只是暫時避世的桃源,有了瞇,才「見山又是山」,見證人從自然一步步退出的足跡。
在詩集早期的短詩〈運動〉中,瞇已看透現代文明的愚蠢與徒勞:「農夫不用運動�因為一直在動��動物不用運動�因為一直在動」。而〈生死〉更直陳生命的矛盾:「火柴不點就不會死�火柴不點就會死」,其中自有一股悲觀進取的決心。瞇著眼看世界,是想看得更清楚。瞇詩中的自然,也從來不是粗枝大葉的純真,而是力與惡與善與美的複雜作用。
2012年,我在《衛生紙+》的來稿中,看到瞇交出了〈寫〉這首詩:「不是為了越寫越好」,一句話照亮心眼,我知道瞇已找到她寫作的意義,遠勝眾多以「寫好詩」為使命的資深作者。寫,是為了生命的思索、價值的呵護,重點在傳達不得不傳達的訊息,修補世界的歪斜與斷錯,而不在文學的位階或令名。在這個意義上,對詩人的最高讚美,也許就是成為一個水電工──
有些水電工只修水電
有些詩人只寫詩
?
有些水電工和詩人
他們連接世界
以這本詩集為證,我確信,瞇當之無愧。
鴻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