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建築是人、時間與記憶的身體
吳明益 國立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
今年我到日本進行幾場演講時,其中一場正是和柴崎友香對談。結束後,她送了我一本《大阪建築》和一本《大阪名所圖解》。前者是她和建築師倉方俊輔合作,走逛介紹大阪公共建築、商店街、街巷小店的對談集;後者則是一本美麗非凡、以手繪剖析大阪著名建築的細膩圖書。
在與柴崎小姐談話的過程中,我發現她對台灣的認識多來自台灣電影(她最喜歡的侯孝賢電影是《南國,再見南國》),而電影裡最吸引她的元素正是建築。不必透過翻譯我就能從她的眼神中發現,她和我一樣都是在路上沒辦法「只看路」的人,街道對我們而言像是森林、遊戲場、思維道路,理解他人生活的觀景窗。
我在到日本之前,就已收到《春之庭院》的初譯稿。第一次讀完時,就像秋天時脫下襪子走進溪裡似地。因為剛踏入水底,感官還沒打開,我一時還不太理解小說家想藉由文字傳達給我什麼。回台北後,讀了第二遍,這次腳感覺到溪底的石頭的形狀了。直到寫這篇文章時,我讀完第三遍,心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潤感受。那溪水從腳底流進心中,簌簌地發出微細清脆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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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從一幢快結束出租的舊公寓寫起,這間被稱為「觀景公寓? 佐伯Ⅲ」(View Palace Saeki Ⅲ)的房子的兩層樓各有四個房間,房間不是以數字編號,而是以干支命名。從一樓開始分別是亥、戌、酉、申,二樓則是未、午、巳、辰。但令房客難以理解的是,「子、丑、寅、卯」到哪裡去了?
小說的核心人物是一位叫太郎的年輕男性,以及住在「辰」室的西小姐。透過西小姐對旁邊一間曾被前屋主拍成攝影集的洋房的好奇心,漸漸把兩個人與那幢房子住戶的生活遭遇敘述出來,也描寫了彼此間的微妙互動。
為避免影響讀者的閱讀樂趣,我避談情節,而只建議讀者或許在閱讀過程中,可以注意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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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許多建築師來說,建造房子是建造一個「生活空間」,但事實上,房子承載的卻是時間。當人住進房子之後,「時間」才開始流動。以干支命名的「佐伯Ⅲ」,充滿了時間的意味,房客來來去去,終於到了某個終點,房子另做他用了,或許要被拆了,住客紛紛離開。太郎目睹著這一切,看到逐漸空了的房子彷彿他所收藏的、拿來?磨父親骨灰的磨缽,看似空空的磨缽,卻盛裝著時間逝去難以挽回的感傷。
其次,柴崎友香在描寫房子時,往往會帶到房子周遭的自然物,比方說那株長了「貓爪癭」的野茉莉,窗邊的泥壺蜂,偶然現身的狸。這些生物的出現,讓房客驚訝於「東京還真是自然豐饒啊」的微妙感動。而這些生物也似乎和房子一起活存著,共同居住在一個更廣的「居所」中。
最重要的,莫過於那本名為《春之庭院》的攝影集了。洋房在某個美麗時刻,某個有住戶的時刻,被人以相機拍攝了下來。屋裡的某些角落,以永恆的方式存在於影像之中。當新住戶搬進來之後,西小姐與太郎也因此「涉入」了房子本身,他們彷彿走入攝影集裡,印證了某個時間點裡,自己與他人人生的樣貌。兩個時間的對話,同時存在於房子這個空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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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柴崎小姐對談的時候,我曾問她,做為一個年輕作家,為什麼能如此平靜又有自信地使用這樣靜水流深、大器的敘事去表現人生?畢竟許多年輕作家都喜歡炫技。柴崎小姐回答說,其實她自己也並非真的那麼有自信,因為對她來說這樣的寫法只是一種嘗試。
我想起小說裡寫道,西小姐曾經也熱愛過攝影(因此她才會在高中時就注意到這本攝影集),但大學畢業,無法再使用暗房後,幾乎就沒繼續拍照了。「因為她最喜歡在暗房中看到浸泡顯影液的相片紙上出現過往風景的剎那,既然無法再體驗那珍貴的瞬間,照片對自己的意義也就不再如往昔般重要。」
或許柴崎的小說也像是如此。它是漸漸顯影在相片紙上的過往風景的剎那,它是人生珍貴的瞬間,它是全景攝影機從左到右擺動鏡頭時,被人忽視的左右微妙時間差。在柴崎的筆下,建築是人真正的身體,也是時間的身體,最終是記憶的身體。
那消失的子、丑、寅、卯在哪裡?第三次讀完此書時,我闔上書本這樣問自己。我想起法國哲學家巴舍拉(Caston Bachelard)說的:「家屋庇護著日夢,家屋保護做夢者,家屋允許我們安詳入夢。」書中描寫的一些畫面如夢在我面前緩緩流過,彷彿書末一一離去的房客,時間逝返如圓,春去秋來,更替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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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版序
觀看移動中的風景是我生活中的一大樂趣。刻意走進狹窄的巷弄裡仰望住家;從電車裡看著窗外流動的各式建築;在船上瞭望、欣賞熟悉的街道的另一種面貌。
每一戶人家、每一個房間的窗戶裡,都有著居住者的生活。這些居民說不定是朋友的朋友,我和他們或許有著相同的嗜好,有一天說不定也能成為朋友,又或者他們有過讓人驚詫的冒險體驗──我總是不自覺地任自己的想像奔騰馳騁。
凝望建築物之際,側耳聆聽當中發生過的種種故事時,我的腦海裡往往浮現自己也預料不到的詞句,甚至深深被吸引。就像挖掘自身的記憶般,訴說著未曾謀面的陌生人的故事;遠隔著時間和距離,卻確實存在的某個人的故事,宛如我所擁有的記憶般滲透到內裡。或許寫小說、讀小說指的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我還不曾去過台灣,迄今接觸到的台灣都是透過侯孝賢和楊德昌的電影,或是電視上的旅遊節目。我覺得台灣的風景──尤其是城市的風景──和日本很相似,有時甚至會產生錯覺,覺得那景象就好像我再熟悉不過的街角。
近幾十年來,傳統的房舍逐漸被水泥叢林取代,高速公路和地鐵四通八達。不過數十年的光陰,舊時所興建的建築如今已然面臨拆毀的命運。街頭的風景可以窺見人們的生活、夢想、欲望、挫折及堅韌,甚至如實反映出其間的歷史及文化的更迭。
在瞬息萬變的世界裡,稍微遠離混雜的市中心,就有豐饒的樹木和山林,甚至是波光粼粼的海洋。發現簇新的大型建築毗鄰著往昔留下的痕跡,肯定也是一樣的道理。在凝視著相似之處的同時,相異之處也會伴隨出現。每片土地都有其歷史,也有屬於它的生動鮮明的生活,當地特有的記憶和故事深深令我著迷。
《春之庭院》是這部小說的書名,也是小說裡出現的攝影集名稱,不久前我發現了一段描繪「庭院」的字句,讓我印象特別深刻。那就是電影《星艦迷航記》(Star Trek)系列裡以史巴克(Spock)一角聞名的李奧納德.尼莫伊(Leonard Nimoy)在推特(Twitter)上留下的遺言:「人生就像庭院。曾擁有完美的片刻,卻無法保存,只能將它存於記憶中。」(A life is like a garden. Perfect moments can be had, but not preserved, except in memory.)不特定的瞬間、無法掌握的時間,想辦法把它書寫下來,對我而言就是小說吧。
幾年前我在看台灣電影時,曾因為主角背後只出現幾秒的路人和自己(應該說是國中時的自己)很像而感到詫異。或許另一個我正在那裡生活著。生活在那個城市的我,會發展出什麼樣的情節呢?我不由自主地想像,也非常期待九月即將首度造訪台灣。
這部小說能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在綠葉繁茂之地,讓擁有各式各樣人生故事的台灣讀者讀到,我由衷地感到幸運。
柴崎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