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聞》的世界——林水福二○一五年譯序

醜聞

尋找另一個自己——遠藤周作台灣版一九八六年序

遠藤周作年表

譯序



《醜聞》的世界——林水福二○一五年譯序



　　一、無法歸類的《醜聞》



　　遠藤周作以宗教為主題的小說，可大分為純文學作品，如：《白色人種》、《海與毒藥》、《沉默》、《武士》、《深河》等；中間性文學如：《我．拋棄了的．女人》、《絲瓜君》、《傻瓜先生》。此外還有遠藤自己研讀聖經的心得衍化而成的作品如：《耶穌的生涯》、《聖經的女性》、《基督的誕生》。歷史小說如：《女人的一生》、《宿敵》、《男人的一生》、《決戰之時》、《王之輓歌》、《叛逆》。一般小說如《遠藤周作怪奇小說集》、《遠藤周作幽默小說集》。



　　然而，一九八六年發表的《醜聞》，在遠藤文學系列裡，無法歸類，是非常特別的一部作品。



　　二、描寫現實的一面，也描寫潛藏的一面



　　《醜聞》這部小說，遠藤本想取名為《老人的祈禱》，但出版社認為原題力量薄弱，不夠吸引人，乃改成現名。



　　故事的梗概是：六十五歲的天主教作家勝呂，在頒獎典禮的晚上突然看到自己的幻影—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男子；而這位男子（社會上認為是作家勝呂本身）經常出入歌舞伎町不良場所的謠言，逐漸傳開來，勝呂於是想追查真相。後來無意中認識了成瀨夫人，藉著她的幫忙，勝呂最後在旅館中看到假冒者的真面目—那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此外，故事環繞著：想揭發勝呂醜聞的採訪記者小針，以及和成瀨夫人陷於SM（虐待狂與被虐待狂）遊戲，最後走向不歸路的街頭畫家糸井素子；同是筆會理事的好友作家加納，一直擔心謠言會對勝呂有不利的影響，最後遽然死亡。還有一直生活在遠離他不安與苦惱世界中的妻子。



　　心地善良的女中學生森田蜜，勝呂介紹她到自己的寫作坊工讀，後來森田蜜在醫院裡和擔任義工的成瀨夫人認識，上述勝呂發現假冒者的一幕，就是在旅館中和森田蜜發生肉體關係時發現的。醜聞事件在出版社社長向小針買下照片的底片中落幕了，然而深夜裡宛如要揭發他真相的電話，卻仍然響起，似乎在說明勝呂的不安仍未消失，也預告著勝呂（作家）新的出發！



　　表面上看來，這部小說似乎是採用日本「私小說」的寫法（其實比私小說更繁雜），把作者身旁發生的事直截了當寫出來，而且從主角勝呂與少女森田蜜發生關係的描寫和窺視屋、SM遊戲、幼兒遊戲等的描寫來看，也難怪有人把它當成是風俗小說，認為「觀察、取材自日新月異的新宿〈黃色產業〉的成果，構成《醜聞》這部小說的核心部分」。



　　事實上對窺視屋、SM遊戲等的描寫不過是這部小說的表層罷了，絕不是這部小說的核心部分。



　　遠藤要探討的一個大目標仍然是人。《醜聞》中他再次提出：「最重要的是描寫人。」「這是作家的第一目的，最重要的是探討人的內心深處，這是作家的絕對義務。而這個目的與義務，無論他是左翼作家也好，或是像我一樣不是純正的天主教徒也好，是不會改變的。



　　至少到目前為止，我並沒有因自己的宗教信仰而美化了作品中的人性。」一九八六年訪台期間，作者曾說：「人，除了生活在現實社會中的自己之外，還隱藏著不輕易露出的另一方面，不管是現實的一面或是隱藏的另一面，毫無疑問的都是自己。只描寫現實生活中的一面是宗教，而不是文學。」



　　這部小說裡的勝呂因為年老，一方面感受到死亡的壓力，另一方面也企盼恢復年輕時代的活力。透過對森田蜜肉體的需求，代表著對失去東西之惋惜與尋求恢復的心理，而主角勝呂表面上是功成名就的大作家，但代表著隱藏的另一面的假冒者，出入窺視屋、幼兒遊戲等風化場所，以及勝呂對成瀨夫人感到「性」趣，假冒者最後和森回蜜發生肉體關係等來看，正是現實生活面—勝呂，與隱藏著的另一面—假冒者的基本構造的交織運用。



　　另外，年輕的中學女生森田蜜與年老的勝呂相對，扮演的是「性慾」的問題。



　　三、年老、性、惡的探討



　　遠藤六十歲左右撰寫《醜聞》，六十雖不算高齡，但是對肺部動過三次大手術的人來說，難免意識到年老，意識到死亡腳步的接近，因此有「只要把以前的創作再加深就可以了，不想再突破，也不去冒險」的「苟安」心理產生；但是，另一方面：「由於年老的緣故，對無意識之底，像大宇宙似的包圍自己的世界的感覺越發強烈。」遠藤想寫的不只是意識的生活，還要描繪出「包圍著另一個自己，給予愛和慈悲，充滿著光的世界」。



　　成瀨夫人扮演的「惡」的角色。成瀨夫人表面上是大學教授的遺孀，白天到醫院當義工照顧兒童，甚至於祈求上帝，願意代替小孩去死；但是另一面卻和糸井素子沉溺於SM遊戲，以及聽丈夫訴說在中國戰場上用火燒房屋，把從屋中逃出的女人、小孩射殺的故事時，竟產生從未有過的、無可言喻的快感，這是成瀨夫人隱藏著的另一個面目。她從第二章才出現，到了故事尾端，從旅館中消失後即未再出現，明顯的是象徵性人物，比喻性角色。



　　另外森田蜜身上透露出的「性慾」問題，也是遠藤早就想探討的東西。早在到法國留學之前寫的評論〈富蘭索克．摩略克〉中，評論摩略克信與認識的問題後說：你現在剩下的只是「性慾」的問題。



　　再者，一九五○年六月到一九五二年八月為止的〈作家日記〉（留法日記）中一再出現如：「想追求的是徹底探討性慾的問題」、「想探看性慾中人的根源之祕密」等字眼。《醜聞》中，作者描寫：



　　看著少女的裸體，……在這天真的睡臉和尚未完全成熟的乳房上，卻存在著未來。勝呂心想要是把臉湊近那硬挺的乳房，一定可以嗅到蘋果般的芬芳，那是成熟女人——但同時也隱藏著衰老陰影——的乳房上，絕對聞不到的香味。勝呂有一股衝動想盡興地吸那香味，只要吸那香味，這老朽的心靈和體力都會恢復過來。



　　男人體會到的感覺直接傳給勝呂。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接近少女的腹部，好像把臉埋在太陽底下曬的棉被，有著像砂的味道，柔軟的感觸……閉上眼睛聽著從腹部深處傳來的聲音。那是血液流動的聲音？或是脈搏的聲音？在早春的村子裡，他曾經聽過相同的聲音。那不是現實的聲音，是林中所有的樹木吸收宇宙的生命，膨脹、萌芽要吐出紅色新芽的聲音。假如生命裡存在著聲音，那麼少女無垢的體中，現在響著的就是那種聲音。



　　勝呂想吸入這些生命的聲音，想吸取這生命。不知何時他與男子合而為一，把嘴貼在蜜的腹部，用力吸著，舌頭在乳頭四周，也在頸上蠕動，也和夫人一樣想把蜜的生命轉移到自己體內，為了挽回生機，他像蜘蛛捕捉住餌食蝶的時候一樣從蜜的身體吸取生氣。腹部和乳房上，老人舔過的地方留下唾液的痕跡，發出亮光。要把這肉體弄得更髒，這是接近死亡的人對充滿生命力者的嫉妒。這嫉妒混合著快樂，在舌頭舔著的時候熾烈地燃燒， 他不由得把手放在少女的脖子上……。



　　除了在森田蜜身上對性的描繪著色較為濃豔之外，在成瀨夫人、糸井素子等的身上，作者也都刻意塗上幾筆。作者是想從性慾當中顯現出「惡」，而惡中往往含有官能享樂，很容易使人一直沉淪下去，終至於無法自拔？素子的自我結束生命，不也就是「惡是在下降中不斷追求無限的快樂終至於無，亦即死亡」的一個「實例」嗎？



　　四、結語



　　罪是下降的，但是當發條反彈，仍有救贖的可能；而惡是在下降中不斷追求無限的快樂終至於無，亦即死亡。遠藤認為任何罪中都隱含再生的可能，都可以獲得救贖。至於「惡」是否也有獲得救贖的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