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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現希臘神話生命力
人活著,都要尋找意義。意義是觀察,是歸類,是故事;當然也是想像與智慧,它搭建起人生存的精神基礎,以及理解世界的通道。意義最早的成就即是神話,它是各種「原型」的開始。
今天的人若要理解西方世界,不能不對西方世界共同基礎的希臘神話和基督教神學先有一定程度的認知,因為西方心靈許多基本的思維模式和範疇概念,都在這兩大精神傳統中。就以希臘神話而言,它就是西方語源、象徵和隱喻,以及世界觀的基本參考與架構,許多後來的想法都從它的土壤裡發生。它是經典中的經典,也是通向西方心靈的第一把鑰匙。
早期的希臘人和其他民族一樣,面對著複雜迷離的世界,都意圖為它尋找出意義。於是,他們開始馳騁他們的想像,藉著說故事的方式表達出他們對世界的恐懼、期待和理解。這些故事一代代地藉著口語流傳,被不斷地改編、充實、修葺、重新包裹,用便於記憶的韻文體傳承了下來。這些故事即是神話,它由許多「神話核」為中心,聯結出龐大的「神話叢」,構成了古代希臘的「世界圖像」。神話所涉及的必然都是根本問題,如「創造─毀滅」,「渾沌─秩序」「陰─陽」,「光明─黑暗」,「善─惡」,以及各類現象的啟示性意義。用現在的說法來表達,神話可以說是古代的魔幻寫實寓意故事,也是古代的集體記憶和知覺模式。在「神話」裡,真正隱藏的乃是古代的「道」,他指的是古代理性思維的模式。
希臘神話大概在紀元一世紀時被用書面語記錄了下來,從此成為西方的文化「寶庫」(repository),被後人不斷延伸發展。舉例而言,單單荷馬的一萬三千行《奧德賽》,就延伸出了無數的小說、詩、歌劇、芭蕾、舞台劇、繪畫與雕塑,甚至像塞萬提斯的《唐吉訶德》、喬艾斯的《尤里西斯》、卡繆的《瘟疫》、亞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都受其影響或啟發。連浪漫大詩人柯列芝都說過:「神話是後代創造性旅程的起點。」
神話除了是後代創造性旅程的起點,同時也啟動了後來神話學的研究。它被神話學家、文化人類學家、歷史人類學家作為解釋文化傳統的最重要素材。現代學者認為「神話─傳說─寓言─真實歷史」乃是一個連續體。神話除了是故事外,還有更多實體上的意義,也是認同的起源。從認同角度來解讀神話,似乎是一九八○年代「多元文化」興起後所延伸出來的新關心趨勢。
因此,關心神話是重要的,不但要關心希臘神話,還要關心我們自己的神話,並試著去解讀它所隱藏的深層意義。而在希臘神話方面,由真正名家凡爾農所寫的這本書則無疑的是個很好的起點,因為它賦予了神話在它初起時的生命力。我們都知道,隨著希臘神話由口語而記錄為書面、並演變為專業的神話學之後,儘管神話的底蘊被探索得更為深刻周延,但必不可免的乃是它也難免因此而被分類切割。我們會很清楚並深刻的去探討個別神話,但卻漸漸失去了神話的整體觀照,以及它原生時的想像模樣。
而身為近代希臘神話真正名家的凡爾農,所做的即是要恢復希臘神話的「原樣」。他早年即對孫子講希臘神話故事,後來歷經大半生的神話研究後,再以接近口語講故事的方式寫下這本「神話故事書」。我們可以理解到,他「再講」的希臘神話,除了再現希臘神話早期那種可以讓人親近的形貌外,其實他已選擇性地賦予這些故事他所認為的意義。這也就是說,希臘神話再被他「再講」之後,它的條理感已變得更為清晰。在讀了這本著作後,每個神話的文化意涵,在神話結構上的相關位置,以及神人間的互動象徵意義,也都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這也就是說,凡爾農教授是在重建神話,讓那個龐大的神話架構有了更容易進入的門路。
讀完這本書之後,我原本很想申論他「再讀」神話的思考方式,一則由於篇幅所限,另則也在於理解這個問題應是讀者權利,因而遂就此打住。相信聰明的讀者一定會自己找到這個答案。
南方朔 文化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