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中華無跪禮
「豪」原本不是好詞,不受家鄉父老管束的人為豪,豪賈──不守規矩的商人,豪傑──率眾鬧事者,豪俠──被驅逐的個人暴力者。
大亂之時,豪俠遍地,改朝換代後,成了時代新貴,頑劣子弟──豪俠──新生貴族,身份轉換如水態三變。劉邦是個豪俠,帶著一幫豪俠建立漢朝,漢朝初期是文化災難。
另有一種俠,受人稱道,民間記憶裡,有貴族特徵,不是草莽。他們就是貴族,朝廷上失敗而流亡民間。因為有文化有手段,試圖暗中掌控一個地方,懲惡除兇,為了奪權,間接主持了正義。
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做一事便消失了,說明試驗沒成功,又去了他方。試驗成了,就定居下來,隱跡藏形,轉成了鄉紳。
前兩種俠,一旦成事,便脫離大眾。不離大眾的是第三類──拳師。傳統中國不是法律懲罰型社會,是人情仲裁型社會,有了糾紛,不找官府,找行業外的第三方。
既然不是業內人士,不懂行怎麼辦?以人之常情評判就可以了,不是審理過程的是非曲直,仲裁的是結果,以誰也別太吃虧為標準。況且找仲裁人之前,矛盾雙方往往已想好了退讓的程度,藉仲裁人的口來確定。
清朝承擔仲裁的是走不上仕途的老秀才、告老還鄉的老官員、鏢局的老鏢師。科舉廢除、滿清推翻,老秀才老官員都不名譽了,鏢局業、保鏢護院業倒閉。火車運輸量大、安全,擠垮了鏢局。清末民初之際,官員普遍調用國家士兵給家裡站崗,不再聘私人,保鏢護院業失去了大宗雇主。
上世紀一十年代,北洋政府做現代化改革,不願社會動盪,想延續仲裁階層,選中了失業的武人,出錢出房,成立武術協會,實則是仲裁機構。
二十年代南京政府將武人收編到學校,成了西化教師。但社會需要仲裁,幫會頂了上來,杜月笙每天做的事是「茶敘」,一天趕六七場談判,當仲裁人。三十年代的幫會已不太像幫會。
民間自發地形成仲裁階層,證明北洋政府有遠見,可惜是幫會做了武人的事,先天有問題,還需要時間轉化。但歷史沒給時間,中日戰爭一爆發,社會結構全亂。
戰爭結束後,是一個既沒有形成法律又失去人情的局面。人心紊亂,武人的傳統形象被信任,再次充當起仲裁角色。
因為南京政府不再撥款,專業武術學校──國術館倒閉,武人多在普通中小學當外聘體育教師,回到家,義務負責附近的糾紛,不關家門,誰都可以推門而入。
八十年代北京天津還有此遺風,胡同裡搬來個會武術的老頭,有事都找他。武人文相,因為大部分時間不是處理武林糾紛,是處理民事糾紛,帶職業特徵,笑眼眯眯,見了他的臉,人就消了三分火氣。
武人的特徵是「練拳的規矩大,見面就磕頭」,在日漸西化的社會,武人之間保持著清朝禮節。
中華無跪禮,跪模仿的是唐宋的席地而坐。本是膝蓋向前地跪坐,不是下跪。
坐著,上身伏一下為行禮,來客身份高,就伏得深,頭部碰到席面。小津安二郎的電影《晚春》開篇,大拍特拍日本人家庭聚會的坐禮,一番唐宋風情。
明朝流行了桌椅,不再席地而坐,日常生活裡沒有下跪的事。祭孔子的時候下跪,也不是發明了跪禮,是模仿唐宋祭孔時席地而坐的舊貌。明朝人站成了習慣,站一會兒,席地坐一會兒,出現了「下跪」這個怪相。
下跪是祭孔時才有的事,明朝百姓向官員下跪,當官的不敢受,一定要跳開──下跪的用意是,我拿你當孔夫子尊重,你不能不主持公道。
下跪者不卑賤,受跪者忐忑,這是百姓的反抗方式。一旦出現了百姓下跪的事件,監察機構要核查這官員,當官的不敢讓百姓跪。
清朝皇帝要享受孔子待遇,才出現官員跪成一片的事。不能光官跪,官員要求百姓跪,朝廷的怪象轉到了民間。下跪畢竟不合禮法,於是從朝廷到民間開了許多不跪的活口。
秀才見官不跪,上歲數的人見官不跪。官員都是讀書人選上來的,清朝皇帝聘皇子的教書先生時,要向孔子像、教書先生下跪,等於還了讀書人的跪。跪是不明不白的事,攔跪成了禮節,攔著不讓跪,是尊重的表示。
老舍話劇《茶館》寫晚清,人跟人見面相互攔,誰也不真跪,單腿跪的都沒有。因為中華本無跪禮,人人彆扭,相互配合著給取消了。
民國武人是明朝軍官的後系,明朝滅亡後潛伏民間,一直要反清復明,所以保持明朝軍禮,晚輩向長輩行禮,是軍隊下級向上級行禮的翻版。軍人身有甲、頭有盔,鞠躬、下跪、磕頭都不方便,一般是兩手在胸前抱拳,頭向手俯一下,緊急時上半身也不動,作個手勢就行了。
承襲軍人禮節的武人也禮節簡單,不料民國社會普遍廢除了跪禮,武人卻行起了跪禮。
保留著舊社會標誌,因為新時代有業務。武人行跪禮,如同秀才留辮子,民國時,許多前清老秀才的經濟收入,是給人在葬禮上題字,兒女再新潮,葬父母時就古老了,題字者留著辮子,才對得起父母,剪了辮子的老秀才沒人請。
武人間彼此行跪禮,是給外人看的,形象傳統,才好當仲裁人。舊時代遺跡,反而在新社會有信服力。
從武人看世道,百年求新,已不好改口,心裡有著被新辜負的苦。
徐皓峰
二○一四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