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一九五七年,傑出社會學家芙蘿倫絲.克拉克霍恩這樣提醒她的助理研究員傅高義(Ezra Vogel)。當時,與克拉克霍恩同事三年的傅高義,剛在哈佛完成有關社會關係的博士論文,深受此一告誡之震撼,轉而求教於亦師亦友的指導教授威廉.高迪博士(Dr. William Gaudill)。高迪為一人類學家,兼治心理學,任教於社會關係學系,一九五四至五五年曾在日本做研究一年,對這個國家充滿著研究的熱情。很自然地,他力勸傅高義到日本去。傅高義乃追隨哈佛當時的日本人類學家約翰.貝爾哲(John Pelzel)進修速成課程,並和研究所的日本同學上了幾堂語言課程。次年,一九五八年,偕同妻子蘇珊(Suzanne)及一歲大的兒子首途東京。蘇珊當時從事精神治療社會工作,主修的是社會學。此行說來偶然,卻就此成就了一本在日本學中足以名垂青史的著作。
此書之誕生,對兩位作者來說,純屬意外。傅高義的博士論文寫的是〈父母的婚姻關係與子女的情緒困擾〉(The Marital Relationship of Parents and the Emotionally Disturbed Child),是一項有關家庭與心理健康的大型研究的一環,指導教授是芙蘿倫絲.克拉克霍恩與精神分析家約翰.史匹哲(John Speigel)。研究檢測文化價值與心理健康之間的關係,拿「正常」家庭成員與心理上有問題的孩子做比較,後者的樣本則來自波士頓地區義大利裔、愛爾蘭裔及英國裔族群。最初,傅高義的日本之行只是要延伸克拉克霍恩與史匹哲的研究,探討民族特質與心理健康之間的變數。
傅高義本身也強化了這項研究的目的。芙蘿倫絲.克拉克霍恩安排這趟研究的經費,比爾.高迪(Bill Caudill)則為他們有關日本兒童社會化的研究做準備。高迪和妻子在東京羽田機場接機,介紹認識土居健郎博士,並由他安排,在他家隔壁租了一間房子。土居健郎當時已是日本知名的精神科醫師,曾經在美國研究兩年,並與高迪長期合作,成果豐碩。傅高義接受為期一年的密集語言訓練後,國立心理健康研究院(National Institute of Mental Health)幫他們挑了六個有「正常」兒童的家庭,並安排了每周的會面。研究院另外偶爾也安排他們會見家有情緒障礙兒童的家庭,並透過他們的醫療紀錄做更多的了解。
傅高義使用的雖然是逐漸流行的民間用語「上班族」,但本書卻不是上班受薪人員的俗民誌論著。俗民誌的研究要等到十年之後湯瑪士.羅倫(Thomas Rohlen)有關猶他銀行受薪人員的俗民誌論著《和諧與力量》(For Harmony and Strength)出版時才看到。町的上班族每天一早出門前往市區的公司上班,傅高義與蘇珊則留在町內,跟著鄰居們日常作息,拜訪留在家中的男人與婦女。因此,本書實際上談的是上班族的生活方式,詳細描述了這個階級的需求,並針對薪水工作對町內上班族及其家人、社會關係、社區和正式制度的社會影響做了鉅細靡遺的實地調查。
本書的重要性在於傅高義提出了四項彰顯了上班族意義的基本洞見。第一,傅高義把焦點放在一個新階級的出現,但他心思敏銳,清楚看出上班族之所以突出,並不是因為他們的收入與工作,而在於他們是受雇於大型的組織。這些上班族之看待自己,以及廣大社會之看待他們,所看的並不是金錢的數量,而是在一個穩定環境中,他們賺取一份固定薪水的地位和可以預期性及其對生活水準及人生願景的影響。Doing salaryman was essential to being a salaryman.
隨著家庭、學校與職場之間網絡的確認,在體制與個人的動態方面,傅高義又看到了另外一組社會、文化與心理之間連結。在這方面的研究上,他有效結合了兩位對他有著深刻影響的學者──羅納.多爾及土居健郎──的觀點。一九五○年代初期,英國社會學家羅納.多爾以東京一處小生活圈為對象,研究居民努力從個人的喪失、家庭的離散與物質的匱乏中重新站起來的情形,並於一九五八年出版俗民誌著作《日本的城市生活》(City Life in Japan)。傅高義夫婦要啟程前往日本時,多爾也剛好在波士頓地區,便將他該書的校樣給了他們夫婦。至於土居健郎,當時正在建構他的家庭動態模型以及以撒嬌概念為核心的母子關係心理學,傅高義夫婦就是用這套學理來分析家庭動態。針對都會及國家體制重新打造地方生活,多爾提出了社會學的觀點,土居健郎則分析了社會關係的心理脈絡,《日本的新中產階級》將兩者加以結合,告訴我們:薪水──文化賦與其價值,情感給予其動機──具有一種特殊的社會定位,為滿足供給與安定、動機與成就所不可或缺;參加考試為學生的取向及學校的架構定位;家庭成為職場與教育要求的交會點,形成了某種模式的家庭內部領域、性別分工與母親子女的動態,而所有這些都影響到地方的社區生活及經濟。
這種長期的後續研究,蘇珊其實比傅高義做得更徹底。一九八八至一九八九年,她在東京研究兼教學一年,並以此為基礎,撰寫了一九九三年的更新版本。這之後,她每年都回去,從事臨床工作並在東京一家私立醫院教學,這又使她把自己與町內最初那些家庭的友誼延伸了好幾個世代。由此誕生了她所寫的《轉變中的日本家庭:從全職家庭主婦的理想到選擇的兩難》(The Japanese Family in Transition: From the Professional Housewife Ideal to the Dilemmas of Choice),書中用了町裡面三個女性的連續生活史,追蹤半個世紀來日本婦女人生經驗改變的軌跡。隨著這次《日本新中產階級》的重出,這兩本書對當代生活給了我們一個非常不一樣的立體投像及縱深畫面,在俗民誌的文獻上,最能夠與之比擬的或許就只有一九三○年代第一個外國人類學家所出的兩本書──約翰.安布里(John Embree)一九三九年的研究:《須惠村:日本的一個村莊》(SuyeMura: A Japanese Village)及傑出人類學家羅伯.史密斯(Robert J. Smith )根據艾拉.維斯威爾(Ella Wiawell)內容豐富的日誌合寫的《須惠村的婦女》(The Women of SuyeMura)。後者當時為安布里之妻。當然,這兩兩搭配成對的著作各有不同,但對日本的俗民誌都是不可多得的傑出成就。
我引述傅高義一篇簡短回憶:〈日本古代的新中產階級〉(Japan’s Old-Time New Middle Class)作為開場白,這篇文章出自大衛.希瓦伯(David W. Shwalb)及芭芭拉.希瓦伯(Barbara J. Shwalb)所編著《日本人的育兒》(Japanese Childrearing,Guilford Press, 1996)一書。同時,在這篇序文寫作的準備上,賽爾登(Mark Selden)、Susan McEachern及傅高義本人給我的指教都使我受益匪淺。她雖然沒有真正參與撰寫,卻扮演一個耐煩的敘述者,對於我之迫不及待要,她對個案的關切形成了必要的制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