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時間的背景：蘇紹連詩集

代跋? 時間大圖──《時間的背景》創作探索

蘇紹連

　　一、夢中塑像

　　從小學讀書開始，一直被教導對「主題」的重視，而忽略了「非主題」的部份。

　　可是，我會寫詩以後，都不在「如何把握主題」上琢磨，而是常常脫離了主題去到非主題的物件流連忘返。我是一個這樣進行創作的人，不想把自己的心思耽擱在主題上。生活也是，一天裡，有正事或沒正事，總是做著非關緊要的事，大概這樣就是一種隨性或隨意（或是隨便）的態度吧。

　　創作是嚴謹的事，只是在創作的當下我變得很想叛逆，唯有叛逆才會讓我享受到創作的自由，以及看見自己突破的另類洞口，沐浴著從洞口灑下來的異樣光線。叛逆對象首當其衝的就是「主題」這座塑像，那麼，不乖乖的著墨於主題及彰顯主題，究竟要書寫什麼？把什麼當作書寫的內容？一篇作品真能背離作品的主題嗎？

　　有一夜，我夢見一座塑像，它應該就是「主題」，孤伶伶的矗立在一個大廣場上，四周靜寂，全部漆黑，忽然塑像的背後出現一堵又高又寬的大牆，牆頂上緣架設一圈又一圈的鋼片鐵絲網，牆面抓痕斑駁並爬滿枯藤，牆垣下面被桎梏的人民伸舉雙手，臉露憂憤而吶喊，我看著這幅背景，內心顫慄卻不知如何是好。再忽然間，塑像背後的景象全然改觀，亮麗溫馨，城市建築現代化，車水馬龍，洋溢著既富足又安康的景象。前後不同的景象，都是同一座塑像的「背景」！

　　是的，「背景」在這個夢中勝過了「主題」，我從背景中去感受了夢的氛圍，至於主題塑像在夢中反被推至夢的邊緣，我的視覺越過了主題塑像，全落在背景進行瀏覽。夢中的塑像，基本上就是一個代表主題的「主題物件」，而背景的一切，亦不過是襯托主題的「背景物件」。

　　夢中的塑像模糊了，其背後的景物反而歷歷在目了，由此我聯想到創作是否也可以這樣，把所有的關注都放在「背景」？

　　二、背景物件

　　從夢中醒來，我回到現實的影像裡，反覆辨識著背景和主題的關係。

　　一幅影像的內容，「主要物件(或是幾樣物件組合)」當然成為影像主題的代表，其餘非主題的物件則成為背景。例如一幅一○一大樓的影像圖，一○一大樓是主要物件，而其他週邊的天空、雲、遠山或相對低矮的房子則成為背景。又如一幅室內人像圖，人是主要物件，其背後的牆、窗、桌、燈、時鐘等等則是背景。

　　有了這個概念，所有的觀察和思考便集中在主要物件，將之當作「主題」探索，把作品的焦點都給了主要物件。可以這麼說：「主要物件」就是「主題物件」，在文學或藝術的創作上，幾乎全在塑造主題物件的形象。主題物件不限於物，還包括人或事，例如故事裡的主角，許多的描述文字是在主角身上團團轉，至於其餘的配角，則視為主角的「背景」亦不為過。

　　我甚至這樣認為：以一篇文本作品來看，題目理所當然是主題物件，所有的內文都是背景物件。若題目為「城」，很明確的是以「城」為主題物件，這是具象的物件，若題目為「時間」，主題物件當然是時間，但時間卻較抽象，若題目是「時間的城」或是「城的時間」，則主題物件當然是由「時間」和「城」兩個物件組成。若題目是「向時間的城前進」，則主題物件又增加了「前進」這種現象來形容。

　　那麼，「背景」在文藝創作上有什麼含義呢？「背景」這一個語詞，照字面的意思，就是背後的景物。實際上，這是一種空間觀念，講前者和後者之間的位置及關係，在後者基本上都成為在前者的背景。我們存在於這樣的一種知覺，很多時候在前者就是主題，在後者就是背景。

　　背景，也是一種遠近關係，它可以很靠近主題物件，也可以推得很遠。近的背景，會較清楚，遠的則顯模糊。一般的創作者都不會想讓背景清楚，因為清楚的背景會產生干擾，而奪去了主題物件的風采。

　　背景的簡單化或複雜化，對主題物件也都會有所影響。在影像上，背景圖像單一，就是簡單化，例如背景只是一面牆這樣的物件，那就是簡單化；而單一圖像的複沓或排比，也是簡單化的方法，例如背景是一朵朵花形成的花海。簡單化，往往使主題物件明確，效果甚佳。簡單化至極，就是讓背景空無，但一片空白，卻使整個畫面感覺僵硬。簡單化，是最偷懶最保險處理背景的方式，任何一位創作人或連初學者都可以輕易為之。

　　至於複雜化的背景，往往是指背景的不同物件太多，處理不當時，例如：沒有秩序、沒有歸類，就會使主題物件陷入背景的障礙中而無法彰顯。複雜的背景，要怎麼處理呢？基本上，物件太多的背景，若能使物件有秩序、有歸類，就是最好解決的方式。另外，模糊，也是一種解決方式，若套用攝影的觀念，就是「淺景深」，在主題物件之外的任何物件使其漸次模糊，形成一種朦朧美。再來，物件的對比，也是一種方式，背景物件與主題物件的形狀或色澤產生對比，而使主題物件突出，就可避免背景複雜化的缺點。

　　在創作上，對於背景的處理，有的會使背景較具象，儘量符合具體的現實情境，有的會使背景走向較抽象，僅是象徵式的表現。有的則是綜合兩者，虛實交替，半抽象也半具象，而不那麼的拘泥於一格。具象的背景，有臨場感；抽象的背景，有夢幻感。為符合主題的性質，創作者所做的抉擇，是要讓整幅作品呈現一個協和的調性。

　　對背景的處理有了基本的觀念後，再回顧前面說過的：「題目是主題物件，所有的內文都是背景物件」，我認為一篇文本創作，主題之下的內文，都可以稱之為背景，意即所有文字組織而成的內文都是主題的背景。我有此發現之後，終於在詩的創作上恍然大悟，原來，我一直努力寫的詩，每一字每一句的疊架或排列都只是在描繪這個背景大圖。

　　三、隱形主宰

　　而這個背景大圖的主題物件是什麼呢？竟然是時間。

　　但是，我看不見時間，我只看得見時間的背景。我知道時間是主人，時間是主宰，時間是裁判，時間是巍然矗立的隱形塑像，幾乎所有世界一切都得臣服於時間。時間雖然看不見，隱形如神，但實際上，它該是人類生命運轉的主要物件，而這世界所有一切具象或抽象的物件則全是時間的背景。有人用影像，有人用音樂，有人用歌聲，有人用語言，有人用文字，把這個時間的背景大圖呈現出來。

　　我用文字，文字是複雜的符碼，包含意義、形象、音韻等等要素，將其組構搭建，形成一幅幅文字刻畫的背景大圖，在時間的背後做為時間存在的見證。每日之晨，陽光穿透窗簾進入書房，而書櫃、書桌、書本、椅子和寫滿詩句的稿紙等等物件都安然如昨夜，我在此看見時間的存在，而書房不過是時間的一幅背景。

　　我不因為我能書寫時間的背景，就忽視了時間主題物件的存在。我在書房裡走著、坐著，自以為書房天地寬，可是，卻完全被時間籠罩著。我騎著單車在巷弄穿梭，或在田野阡陌和港灣堤岸漫遊，或在山麓坡地及蜿蜒谷徑尋覓，這些可以親臨的地景實際也是時間所鋪設。我搭乘火車或高鐵或捷運，來往於不同的城市空間，目睹不同風格的建築物，也與不同的民風民情交流，並為此拍攝了影像，做為時間的背景書寫依據。但是，用文字書寫的背景，不一定是寫實。

　　在時間的背景裡，我的文字務必極盡可能做到呼虛喚實的境地，虛可魔幻，實可為真。但不管是虛是實，背景終歸是主題的影子。影子怎麼變化，背景就怎麼變化。任何內文所建構的背景，其實就在形塑主題本身。時間這個主題，我有意不去碰觸，但時間的影子卻不時映現在背景上；我有意將背景隱晦不見，但時間卻會自己發光，把背景物件照亮。我又發現到：「背景的物件亦含主題物件，但背景物件不一定是主題物件」，背景與主題的關係，總是這麼複雜這麼牢牢相繫，尤其是時間這個主題。

　　我知道在一首詩上，主題並不是注目焦點，真正的注目焦點是背景。我關注背景甚於關注主題，雖然主題可以控鎖整首詩，而我卻讓背景偷偷的突破封鎖、逃離主題。是的，我一直在逃離時間。我逃到背景裡去，在背景裡隱形或是變形。時間仍是主宰，相對的，祂知道我再怎麼隱形或是變形，都會回復到原形，祂也知道我再怎麼逃離，都會在去處的那一端等著帶我回去。

　　時間，從早晨到黃昏，就坐在我描繪的背景前面，是的，它是主題，就應坐在前面，由背景襯托，由背景營造詩的氣氛，當主題需要明顯時，背景則需要隱喻意涵，在表現或傳達的技巧形式上，背景不宜凌駕主題，往往被弱化，以免喧賓奪主，蓋過了主題。我乖乖的坐在時間的前面，看著我那些以文字為時間所繪製的背景，是那麼靜默的動著、轉著，生命一樣的存活著。

　　是的，不斷在動的背景，更能顯現出時間的特質。是的，詩，最著力處往往是在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