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彷彿在痴昧/魑魅的城邦
──郭強生的同志愛情倫(推)理故事�王德威
「我需要愛情故事——這不過是我求生的本能,無須逃脫。」
郭強生是臺灣中堅代的重要小?家,最近幾年因?同志議題小?《夜行之子》(2010)、《惑鄉之人》(2012)以及散文專欄而廣受好評。即將推出的《斷代》代表他創作的又一重要突破。在這些作品裏,郭強生狀寫同志世界的痴嗔貪怨、探勘情欲版圖的曲折詭譎;行有餘力,他更將禁色之戀延伸到歷史國族層面,作?隱喻,也作?生命最?尖銳的見證。郭強生喜歡說故事。他的?事?索綿密,充滿劇場風格的衝突與巧合,甚至帶有推理意味。然而他的故事?容總是陰鬱穠麗的,千迴百轉,充滿幽幽鬼氣。這些特徵在新作《斷代》裏達到一個臨界點。
郭強生的寫作起步很早,一九八七年就出版了第一本小?集《作伴》。這本小?集收有他高中到大學的創作,不乏習作痕跡,但筆下透露的青春氣息令人感動。之後《掏出你的手帕》、《傷心時不要跳舞》題材擴大,基本仍屬於都會愛情風格。九零年代中郭強生赴美深造戲劇,學成歸來後在劇場方面打開知名度。他雖未曾離開文學圈,但一直要到《夜行之子》才算正式重新以小?家身份亮相。
《夜行之子》是郭強生暌違創作十三年後的創作結集,由十三篇短片組成。故事從紐約華洋雜處的同志世界開始,時間點則是九一一世貿中心大樓爆炸的前夕。這個世界上演轟趴、嗑葯、扮裝、還有無止無休的情欲爭逐。但索多瑪的狂歡驅散不了人人心中的抑鬱浮躁,不祥之感由一個臺灣留學生的失蹤展開,蔓延到其他故事。這些故事若斷若續,場景則由紐約轉回臺北的七條通,二二八公園。郭強生筆下的「夜行之子」在黑暗的淵藪裏放縱他們的欲望,舔舐他們的傷痕。青春即逝的焦慮、所遇非人的悲哀,無不摧折人心。他們渴望愛情,但他們的愛情見不得天日。就像鬼魅一般,他們尋尋覓覓,無所依歸。
《惑鄉之人》是郭強生第一部長篇小?。藉由一位「灣生」日籍導演在七十年代重回臺灣拍片的?索,郭強生鋪陳出一則從殖民到後殖民時期的故事。時間從一九四一年延續到二零零七年,人物則包括「灣生」的日本人、大陸父親、原住民母親的外省第二代、再到美籍日裔「二世」。他們屬於不同的時代背景,但都深受國族身份認同的困擾。他們不是原鄉人,而是「惑」鄉人。
而在身份不斷變幻的過程裏,郭強生更大膽以同志情欲凸顯殖民、世代、血緣的錯位關係。對他而言,只有同性之間那種相濡以沫的欲望或禁忌,才真正直搗殖民與被殖民者之間相互擬仿(mimicry)的情意結。 誰是施虐者,誰是受虐者,耐人尋味。《惑鄉之人》也是一部俱有鬼魅色彩的小?。真實與靈異此消彼長,與小?裏電影作?一種魅幻的媒介互為表裏。
至此,我們不難看出郭強生經營同志題材的野心。他一方面呈現當代、跨國同志眾生相,一方面從歷史的縱深裏,發掘湮沒深處的記憶。當年以《作伴》、《傷心時不要跳舞》知名的青年作家儘管異性愛情寫(起來)得心應手??,但下筆似乎難逃啼笑因緣的公式。?讀《夜行之子》、《惑鄉之人》這樣的小?,我們陡然感覺作家現在有了年紀,有了懺情的衝動。他的故事誇張艷異之餘,每每流露無何奈何的淒涼。他不僅訴?熾熱的愛情,更冷眼看待愛情的苦果。荒謬與虛無彌漫在他的字裏行間。隱隱之間,我們感覺這是「傷心」之人的故事,仿佛一切的一切不足?外人道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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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正是這樣「傷心」著書情懷,促使郭強生短短幾年又寫出另一本長篇小?《斷代》吧。不論就風格,人物,以及情節安排而言,《斷代》都更上一層樓。《夜行之子》儘管已經打造了他同志三書陰鬱的基調,畢竟是片段組合,難以刻畫人物?心轉折深度。《惑鄉之人》雖有龐大的歷史向度,而且獲得大獎(金鼎獎)的肯定,卻過於鋪陳主題和?索,寓言性大過一切。在《斷代》裏,郭強生選擇有所不為。他仍然要訴?一則——不,三則——動聽的故事,但選擇聚焦在特定人物上。他也不再汲汲於《惑鄉之人》式的歷史?事,但對時間、生命流逝的省思,反而更勝以往。
《斷代》的主人翁小鍾曾是名民歌手,轉任音樂制作人。小鍾也是愛滋病陽性帶原者。早在高中時期,小鍾在懵懂的情況下被同學姚誘惑了。小鍾暗戀姚,後者卻難以捉摸,而且男女通吃。多年以後兩人重逢,一切不堪回首。有病在身的小鍾萬念俱灰,而姚婚姻幸福,而且貴為國會要員。但事實果真如此??
與此同時,臺北七條通裏一個破落的同志酒吧發生異象。老闆老七突然中風,酒吧裏人鬼交雜。小?另外介紹超商收銀員阿龍的故事。阿龍愛戀風塵女子小閔,但是對同志酒吧的風風雨雨保持興趣,陰錯陽差的捲入老七中風的意外裏…
如果讀者覺得這三條?索已經十分複雜,這還是故事的梗概而已。各個?索又延伸出副?索,其中人物相互交錯,形成一個信不信由你的情節網絡,環環相扣,頗有推理小?的趣味。郭強生喜歡說故事,由此可見一斑。識者或要認?郭的故事似乎太過傳奇,但我們不妨從另一個方向思考。用郭強生的話來?,「我需要愛情故事——這不過是我求生的本能,無須逃脫。」------
戀一個人的折磨不是來自得不到,而是因為說不出,不斷自語,害怕兩人之間不再有故事。符號大師把愛情變成了語意,語意變成了文本,又將文本轉成了系統,只因終有一個說不出的故事而已。
———《 夜行之子》,p 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