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二樓書店 > 靛藍島嶼：關於碧海藍天的15種想像

序 ?

找一座島

　　小時候住在島國的東海岸，出門走十分鐘就能看見海。那個年代還有漁民，他們把色彩斑斕的漁獲擺在沙地上，進行著毫不積極的買賣。當時我最羡慕的應該就是他們，因為可以每天出發，收穫未知。島上成長的孩子，血液裡也流淌著冒險的ＤＮＡ吧，每天面對著無垠海洋，總會想眼前的蔚藍有盡頭嗎？那會是哪裡？他們的小孩需要為考試而煩惱嗎？那來回湧動的潮汐，像召喚的手，試圖把你帶回家。後來我學會了辨識地圖，才知道盡頭其實是另外一座島。前方沒有路，但一走出去，不都是路嗎？

　　島，被海洋所隔絕，也被莫名的神祕感所包圍。島，是個好看的漢字。你大概也想像到那樣的畫面，一群鳥在水上飛累了，突然看見一塊突出的高地，能讓牠暫時停止飛翔，降落和歇息。古人見過的畫面，今人依舊可見。在出發往一個島的時候，海上總會出現一群群的燕鷗，船靠岸時，心踏實了，島也到了。我喜歡離家旅行，因為我知道航行於蒼茫的大海中，總能遇見一個島。

　　我最早認識的一個島，是金庸小說裡的桃花島。島上佈滿了迷陣，那是島主對外的宣言——生人勿進。島輕易成了一個人的避風港，一個能讓你自由呼吸的地方。當島主或許是不少人終極的夢想，因此有一陣子世界各地買賣島嶼的消息不絕於耳，擁有私家的碧海藍天，對於現代人來說有種遙不可及的吸引力。而頂級度假村總是輕易的把選址選在荒島上，讓人嘗試當魯濱遜的快感。於是我決定快點長大，然後到桃花島看看。後來我才知道桃花島是小說家虛構的，再後來，我在大陸開始了新生活，發現了浙江確實有個桃花島，順理成章似的，這個島成了金庸武俠電視劇拍攝的外景地，一年一度還會舉辦金庸武俠文化節，慕名而來的人更多了。那不是我要尋找的地方。知道得越多，看得更清晰後，會不會就失去了原始的樂趣和天真的想像呢？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其實有時候在文字世界裡迷路，比身歷其境還要精彩。

　　一場場的冒險，總是由看見海的那一刻開始。對十五世紀的西方航海者如是，對一個少不更事的少年也一樣。雖然遠方可能還是另外一座島，由日常而無聊的柴米油鹽醃製而成。但那並不重要。重點是，生活在島上，讓你有了最初的旅行衝動。於是我開始出發，去了一個島，又去了另外一個島。

　　回顧這十幾年的旅行，島，無所不在，我總喜歡在馬不停蹄的行程中，安插一座碧海藍天。有一個島，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他們沒有忙碌這個詞彙，日復一日的勞勞碌碌裡也沒有分秒必爭的緊張；有一座島和我生活的島極其相似，他們築起了比山峰還要雄偉的水泥城堡，他們堅信夢想卻沒有實現的勇氣，他們的安逸和幸福是用朝九晚五的工作和牢騷來換取的；還有一座島，島民喜歡的顏色、穿的服裝、問候別人的方式，甚至對死亡的態度都和我們截然不同。只有一個世界，卻有那麼多的島。旅行，其實不就是走出去看看不同，知道這個大同的世界，是因為各種不同的拼貼才變得可愛的吧？

　　每一個出發的旅人，都在尋找那最神祕的島嶼。艾力克斯．葛蘭（Alex Garland）寫了一本刻畫當代背包客面貌的小說《沙灘》。他筆下的旅行者，在地圖上發現了一個被萬頃碧波環繞的小島，無人的沙灘永遠不缺燦爛陽光和湛藍海水。對這群看膩了偉大歷史遺址的旅行者來說，這神祕的小島充滿了致命的誘惑力。但後來，人和人之間的暗湧掀起了驚濤駭浪，美麗的小島上，燦亮的陽光下隱藏不住人心的黑暗面。由一九六○年代的在路上到一九九○年代的沙灘，由顛簸頹廢的公路到安逸享樂的島上生活，由廣裘無邊的內陸到哪裡也去不了、哪裡也不想去的島上，不同時代的人都在尋找生存的意義，事發現場或許變了，但人們對尋找心靈自由的渴望未曾減少。其實我要到了很多年後才發現，生活並不在遠方，而是在你心裡某處，那裡沒人，所以安靜。

　　經歷了無數次的旅行，現在的我，更喜歡隨意挑一個島過點無所事事的日子，三幾天也好，在別墅陽臺上曬太陽看書放空，過一個聽聽風為椰葉搔癢，白日夢被明媚湛藍漂染而成的極簡假期。然而假期總在毫不留神的時候就溜走了。我們永遠不能在島上，成了現代人最大的悲哀之一。然而當你遇見了那個屬於你的島，你還是會想千方百計的留下來。在東南亞的小島上，總會遇見那樣的人，他們能輕易了斷和家鄉的關係，重新在陌生的風雨中紮根。走過千山萬水的三毛，結果選擇了在加納利群島上生活。看似荒涼的土地上，卻滋長了最生猛的色彩，海的藍，九重葛的桃紫，當地民居的白牆橙瓦。在這個夏天永遠不會落幕的島上，有著一個亞洲女子對海角天涯的理解。原來所有的放逐和出發，其實都在尋找一種屬於自己的安定和回歸，而這最終的所在，我認為應該就在島上，某個島上。旅行是離開家尋找回家的路，兜兜轉轉，在迂迴的千山萬水路，總有一條能讓你回家。

　　動筆寫這篇序文的時候，我正在島上，更準確的說，在東帝汶東邊的一個無人島上。船夫把我扔下，兩個小時後再來接我，蔚藍的海洋和水下的藍色宮殿，把我和眼前的主島隔離開來，整個小島上就讓我一個人放肆。我游了泳，吃了點自備的乾糧，然後拿出筆記本，在椰影下寫起字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用紙張和筆寫文章了，因此突然覺得十分新奇。一筆一劃後一個字出現了，字成了詞，詞構成了句子。這樣的過程不就像是由一座島跳到另外一個島的旅行嗎？每一個字都是一座讓重重碧藍所包圍的孤島，有自己的世界，經歷屬於自己的季節和風雨，但同時的，它們不只是孤島，它們也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字和字連接後就產生了意義，遺世孤立卻又緊緊相依。安穩的工作，無疑是一座讓人能歇息養生的島，但休息夠了，也就是夠了。

　　離開了東帝汶之後，我毅然辭掉了令很多人都羡慕的工作，又回到了一點也不穩定的自由工作。我知道自己熱愛的不止是一個島而已，而是由一個島出發到另外一個島的過程。看見山頭上停泊著的鳥，古人造出了島字，反應出人類對安穩的想像，但他看見的那個畫面是否就是全貌，過不久，有人扇了扇羽翼，等風降臨後，再次啟動了蠢蠢欲動的出發。島不再是個地理名詞或目的地，而是一個尋找的過程。

　　這本書是寫給另外一個愛上島嶼的旅行者。有那麼一天，你也能找到一個讓你心甘情願停下的小島，又或許你也已經在不斷的尋找中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