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娃娃看天下──瑪法達的世界三毛
我喜愛看漫畫這件事情,已經不記得是多久以前開始的了。
四年以前,我一度回臺灣教書。因為我長得並不道貌岸然,所以學生上我的課,總不肯乖乖聽我說話。
已經大三的學生了,上課還是淘氣得厲害,我一轉身去黑板上寫字,他們就拿出課外書來看,看了還不夠,還要哈哈笑。
我對付他們的方法很多,有一種就是假裝專心寫字,聽見笑聲就突然衝下講臺來捉人,捉到的就用他們自己的原子筆打手心。
打了好幾個學生之後,我不禁十分的奇怪,是什麼書使學生看了那麼愉快呢?
這是值得研究的事。
有一天下課,背後被學生輕輕的拍了一下,他對我說:『老師,剛才被妳打了,惹妳生氣,請不要放在心上啊!真對不起。』
我一時興起,就問他:『什麼書那麼好看,也借來給我看看。』
他跳起來,大喊一聲:『哈!拿去,統統借給妳。』
我伸手接過他給我的書,就上了教授先生們的交通車回臺北去。
在車上,我打開漫畫書來看,也跟學生一樣咯咯笑個不停。
坐在我旁邊的,是我以前的國文老師,他看我毫不害羞的跟學生一樣看著漫畫書,氣得發昏,一再的訓我──妳這種人啊!怎麼為人師表哦!唉!怎麼辦得好教育啊!
我哈哈大笑,在他的手提包裡也硬給他塞進一本,臨下車時,才悄悄的對他說:『請你回去偷偷的看,我發誓不告訴別人。』
我想,我的老師回家去一定也看了,並且一定也偷偷的笑了好久。
再出國來,我結婚了,我的先生荷西跟我的興趣不太相同,我常常想修改他的腦筋像修改他的牛仔褲一樣,只是白費了很多時間,我強迫他看的書他都不肯看。
有一天我們兩人又在沙漠唯一的一家文具店裡磨,我買了一本西班牙譯文的法國書──《小王子》,在付錢的時候,荷西也買下了一本書。
我不知道他買了什麼。
等到晚上要睡覺了,荷西一直不肯熄燈,到了深夜兩點多鐘了,他還在看新書,還不時哈哈的笑著。
我給這個沒有禮貌的人一吵再吵,實在忍不住了,跳起來一把搶過書,想給它丟到牆角去死。
哪知道正要丟出去時,一看那居然是本漫畫書,我渴睡的眼睛亮了起來,很和氣的問那個還在笑的人:『你買漫畫書怎麼不分給我看?』
『原來妳也喜歡漫畫,怎麼不早說呢?』
於是,我們趴在床上,同看漫畫書到天亮。
那本書,帶給我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那一群以『瑪法達』這個小女孩為首的小孩子們,就這樣走進了我們的家。
起碼,他們在這個家裡受到了很熱烈的歡迎。
我們在沙漠裡居住時,有一個西班牙朋友,因為他自己沒有唸過太多的書,所以常常十分煩惱而自卑。
我看這個人如此的渴想做讀書人,就勸他去參加一個在馬德里的函授班,這樣即使在三千里外的西北非,也能有同樣進修的機會。
等到這個朋友唸了幾個月的函授班之後,他改變了。這個念書人無論到哪裡,手裡總夾著象徵他思想的書,這些書的作者大致上來說,就是那幾個:尼采、叔本華、沙特。我那時才明白他為什麼不自卑了,原來他有了一副保護他的架子了。
他因為有了那幾本書,人變得全身都是酸味,以前的朋友,在言談之間,已經被他瞧不起了,只有對我,因為聽說我是主修哲學的,所以還肯給點面子。
有一個星期五,我一個人在中午的炎熱小鎮上等看電影,那天上演的是『泰山救美』。
因為不是李小龍的片子,所以戲院門口空蕩蕩的。
我,坐在石階上看《瑪法達》消磨時間。
沒想到,那個有學問的朋友來了,因為他對書本是如此恭敬的緣故,所以他見我在看書,就很嚴肅莊重的站在一旁不敢說話。
我抬頭看見是他,就順手舉起一本《瑪法達》遞過去。
『哪!分給你看一本。』我說。
他雙手接過書來,一翻之下,發覺竟然是本漫畫書,驚氣得好似我當眾打了他一個耳光一樣。
燙手的書,馬上丟回給我,口裡說著:『我有書,我看自己的書。』
於是他慎重其事的打開了尼采,一頁一頁的拜讀著,表情痛苦而認真。
我看見他那副樣子,將臉埋在膝蓋上,哈哈的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
我知道,從那一天開始,在他的眼裡,我也不再值錢啦!
『看漫畫書真是沒有深度!笑更是沒有深度的事情。』他果然那麼對我說。
《瑪法達》是誰?我為什麼冒著被人瞧不起的危險,捨了命也要去念念她呢?
她,是一個阿根廷土生土長的小女孩。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正開始上幼稚園去念書。
創造《瑪法達》的畫家,是一個叫季諾的先生。
這位季先生從來不肯告訴人他的真名叫什麼,甚至在他出版的書上,他的筆名都印得好像螞蟻一樣小。
起初,《瑪法達》只刊在一份阿根廷的報紙上,後來西班牙本土的人也知道她了,就請季諾先生帶她到西班牙的報紙上來說說話。
幾年下來,季諾先生已經被人遺忘了,而他的替身《瑪法達》卻成了全世界西班牙語系國家裡家喻戶曉的風頭人物。
季諾先生,從此樂得躲在幕後,藉著《瑪法達》和她的一群小朋友,說出了他個人對這個世界、社會,甚至特別針對他居住的國家阿根廷的嬉笑怒罵。
這些漫畫裡的一群小東西,都是街坊鄰居,瑪法達常來往的朋友有好幾個,菲力普、馬諾林、蘇珊娜……。
這幾個小孩子,也有他們的社交圈子,每天像大人一樣,要見見面,聊聊天。
瑪法達自然是主要人物,她,代表了一個普通中等家庭的孩子,父親在保險公司上班,母親是家庭主婦。
她很關心時事,常常聽收音機,最恨喝湯。她問題很多,喜歡思考,有正義感,有時代性,憂愁人類所有遭遇到的問題。老氣橫秋的臉孔,表情變化生動而誇張,令人一見鍾情,無法不去疼愛她。
瑪法達最好的朋友,是一個比她大一點點,已經會寫字了的菲力普,菲力普是個武俠迷,他老在看《孤獨大俠》的連環漫畫,他也有正義感,很會解釋事情,他跟瑪法達最相似的一點,就是他也不愛喝湯!
以上這兩個小東西,是理想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們的對話,都是自說自話,而細想之下,的確有他們的道理。
馬諾林,是商人的孩子,他因為受到他爸爸雜貨店的教育,滿腦子都是生意經,這是不談理想而只關心發財的小傢伙,他,是資本主義的代表人物。全世界上的問題,他都可以用銅板來解釋,也是個極有趣的孩子。
蘇珊娜是一個虛榮的小女人,她不關心世局,不提出任何問題,她的將來,在她的幻想裡已經成就了,她夢想嫁一個有錢人,夢想做一個有地位名醫的媽媽,她的 世界是甜蜜的、貴族的,她看不起窮人,也絕不做窮人。她是這個大社會裡部分腐化人物的代表,也是最受瑪法達攻擊的一個可憐小孩,自然,她個人是自大得很, 並不知道她的慾望有什麼不對勁。
這幾個小東西,長年累月的生活在一條街上,各有各的立場,各有各的主張,所以他們湊在一起時,真 是熱鬧得一塌糊塗,笑料百出。這群小孩子一年一年的長大,他們的日常生活,也被季諾先生一本一本的畫出來,他們自己並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因為有了他們的對 話,娛樂了多少個成年的讀者。
季諾在他的《瑪法達》漫畫書上,標明了──這是給成年人看的漫畫。
又有一次,我們的家裡來了一個朋友要借住過夜,我替這個朋友在客廳打了地舖,在地上給他放了一盞燈,幾本漫畫《瑪法達》,就道了夜安各自就寢。
第二天,我給荷西和這朋友上早飯時,就問他:『昨夜睡得還好嗎?』
他說:『妳給我放的漫畫那麼沈悶,我看了幾頁就很快的睡著了。』
有人說我的《瑪法達》不好看,實在令人下不了臺。
我問他:『是文字看不懂嗎?』
他說:『是意思看不懂,不知所云,笑不出來。』
我再問他:『意思不懂,細看了畫片嗎?』
他說:『一本小書,有那麼麻煩嗎?』
『就有那麼麻煩,瑪法達不是一個簡單的小孩子。』
這朋友拿走了一本《瑪法達》。
下一個週末,他又從老遠的礦場跑來家裡,大叫:『快多借幾本漫畫書,我現在看懂了,有趣極了,瑪法達比瑪麗蓮夢露還要迷人,太棒了!』
這一次輪到荷西小氣了,他說:『你還是自己去買幾本吧!我這兒,瑪法達和老婆,這兩樣東西都不出借。』
這種迷上瑪法達的人,的確不可再借他,因為瑪法達不是一本看過了就算了的小書,這種書一被人借走,就不肯再還來了。
這一陣我無意間在信上給一個住在臺北的朋友提起了瑪法達這個好朋友,並且說:『可惜瑪法達只會說西班牙話,不然說中文的朋友也可以認識這個可愛的小傢伙。』
我的朋友回信來說,『粉紅豹』以前也不會講中文,後來學會說了,在臺灣的人都很歡迎他呢!
我想,一本好書,一個可愛的人,或一隻有趣的動物,都不應該像『所羅門王寶藏』似的給他們埋起來,只給少數幾個人分享。
《瑪法達的世界》所說的都是童言,但是她不是一種低級的笑料書,她從不學一般三流的滑稽電影,用蛋糕唏哩嘩啦的打人,也不會跌到泥巴地裡去狼狽的爬來爬去,使人看了笑不出來。
瑪法達,是高度的幽默,這種幽默,深者見其深,淺者見其純,無論哪一個年紀的人,用一點點心思去看,都會禁不住的笑起來,這也許不是瘋狂的大笑,但是會心的微妙的瞭解和共鳴,對有程度的讀者,是一定會產生的效果。
我上個月教瑪法達講中國話,她講了快一百多頁,她的小朋友也同時講了中文。
前幾天,我將《瑪法達的世界》貼上了郵票,送她去自由中國跟我的同胞們見見面,想來有一天她笑咪咪的出現在臺灣的街頭時,有人會喜歡她。
看漫畫書,並不是膚淺。就如卡通片,不只是給小孩子觀賞一樣,再說,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很嚴肅的過日子呢!
耶穌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
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勞苦愁煩的世界裡,如何保有赤子之心的胸懷和境界,是你,是我,是每一個人都應該努力去追求的啊!
我真希望我的朋友們,用很少的時間,也去認識一下瑪法達的世界,讓她和那一群小傢伙的對話,帶給你們幾分鐘愉快的時光,那麼我翻譯《瑪法達》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又見娃娃 三毛
瑪法達、菲力普、馬諾林、蘇珊娜、米蓋、自由、吉也,我親愛的娃娃,我要把你們的名字一個一個的再寫一遍,因為在我呼喚你們的時候,我的心裡有多麼深的快樂,也有多麼無奈的感觸。
五年半以前,荷西把你們帶回家來,四年前,我開始教你們講中文。你們一本又一本的去了中國,當我送走了最後一集的你們,我好似看見你們手拉著手,一面回 頭一面向我揮手微笑;那時候,我情不自禁的寫下了〈再見,瑪法達!〉。我的娃娃們,你們自己走入了中國,原著的季諾,翻譯的我,都退到幕後去了。路,畢竟 要靠你們自己走,再也不能扶持你們一把了。
記得那時候,幾乎有幾個月的時間,荷西與我吃了晚飯,熄了家中大半的燈火,只留著一盞 桌上的小檯燈,照著溫暖而安靜的家,我捧出了你們的故事,跟荷西相視一笑說『又做功課了!』這便一同念著每一個格子中的你們,看你們又說了什麼事,又換了 哪一件衣服?想出一句又一句中文,苦心的把你們教到會講。
我的小朋友,因為你們,我這個沒有耐性的人,卻是靜靜的坐了那麼多長 夜。荷西的性情跟菲力普其實是很相近的,是不肯做功課的那種人。可是,我們忍住了頑皮的童心,不去外面亂跑,也不去偷看孤獨大俠的故事書,守著一盞燈,守 著你們,守著彼此。而你們的中國書,在今日回想起來,那一個又一個長夜的過程,因為有更愛你們的荷西相伴工作,無語也是天堂。
也許現在你們也長大了,你們再也不會爭論小孩子到底是送子鳥從巴黎送來的,還是從包心菜裡蹦出來的。可是記得當年我們譯到這句話的時候,包心菜已上市,卻一棵也不敢買回來吃呢。
這許多年沒有見到你們,是不是你們仍在問人生的許多問題?我真是怕現在碰到瑪法達,也許她會問我『媽媽,人生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是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如果你們真問了,那麼這個雨季便再也不會過去了。
我的娃娃,大人其實也是小孩子,大人也問小孩子一樣的問題,可是你們得不到答案時可以隨時在那兒哇哇大哭,而我們只能在心裡強嚥著淚水,這河也似的淚, 便好似瑪法達最恨喝湯一樣,一千萬種理由不肯喝,也總有人強迫著她喝下去,因為喝了才能長大啊!我的小朋友們,你們是不是也長大了?長大的滋味是什麼?你 們不再說了,是不是?但願讀者認識的你們永遠只在童年,大了,便一切都隱藏了,不肯說了,也不用說了,因為成長背後的東西是什麼?你們、我們都已明白了。
回到了臺北,我在書店裡找不到你們,我淋著雨一家又一家的去問,沒有人知道你們在什麼地方。我的娃娃,是不是荷西去了,你們也悲傷得消失了?是不是你們 也跟我一樣,躲在什麼角落裡悄悄的哭著?為什麼書店裡失去了你們的笑臉?我的娃娃,知道我在找你們嗎?在我曾經有過的甜蜜的家裡,你們曾是一群帶給我們歡 笑的好孩子,為什麼不肯出來見我了呢?少了荷西還有我呢!
那麼請你們再出來吧,如果荷西消失了,我藏了起來,而你們再不肯見人,那麼那些愛我們的讀者到哪兒去找尋我們的影子呢?
我的娃娃,我們都不是貴族,也不是英雄,我們都是平常人;既然是那麼的平凡,那麼我們的快樂和悲哀也是平凡的,在這大宇宙裡是沒有痕跡也沒有分量的。這麼說,你們還是出來吧!不要再為什麼躲了起來,也許因為你們的幾句笑聲,我的淚、我的寂寞可以找到一個去處。
本來只想請你們再出兩百套,作為荷西與我的一個紀念,可是有那麼多的人在找你們,在問你們,怕你們消失,我便請你們再度出現,給愛我們的讀者一個答覆; 因為現在沒有人再找荷西了,因為我們找不到他,可是你們呢?你們呢?你們沒有消失,便出來吧,正如當年你們手拉著手往中國走去時的樣子再走出來吧!
我的孩子們,再見到你們,我雖然歡喜,我卻悄悄的背過了臉去,不敢跟你們打招呼,因為怕自己眼淚盈眶,因為今日的三毛已不是你們過去認識的那一個人了……
?? ?一九八○年二月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