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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蒙特沒有咖哩
先祝福他們吧,畢竟一開始,他們也不是因為想變成這種模樣才來美國的。
深秋,我到美國佛蒙特州駐村,只吃過三次咖哩,奇怪的是,美國人知道佛蒙特有楓葉、楓糖漿、乳酪,但怎麼都想不通咖哩和這地方的關係,對臺灣市佔率第一的佛蒙特咖哩一無所知。Johnson是個小城,山坡上有間大學,山腳下就是藝術家的駐村地。一百年前,永井荷風從南方的橫濱到北方的西雅圖,搭乘油輪在海上航行。二十一世紀初,我從南方的臺北到比紐約更北的佛蒙特,轉了兩次飛機,含轉機共計二十五小時,整整一晝夜的飛行。
九月的秋天,正午氣溫還有三十度,但早晚涼意甚濃。某夜氣溫驟降到四度,連美國本地人都嫌冷。隔天起床,花草雖看不出什麼變化,但已經不再生長,幾日後變得像乾燥花。晚飯後沒多久,街上突然湧出大霧。
屋內開了暖氣,這才感覺自己真的到了美國。正午太陽一點也不刺眼,人們紛紛躺在河邊的草地,我揀了樹蔭下長椅坐著,讀永井荷風筆下華盛頓的瘋人院、芝加哥的商場,還有紐約的四季。讀到「那一看就是日本製的粗糙洋服」的評論,永井荷風大概不知道,如今東京竟也成為時尚中心了。
在駐村時光,我見到美國女性藝術家在餐桌上討論畫作或文字,要不是手上的婚戒,幾乎感覺不出來她們有丈夫或孩子。即使年事已高,還是動輒自己開車好幾個小時。小孩早已長大成人,在東岸西岸甚至其他國家。怎麼說呢,就是習慣了一個人這件事吧。年輕女孩總是嚷嚷分手好久了啊,一問才知道不到一年。當她們在圍爐邊談笑風生,聊到婚後有一半的人外遇,無論男女,房間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雖然不必在這個方面追求平等,但看著這群女性,我想這個世界還是有點進步的。
被騙到紐約的女孩,一直找不到理想工作的男子,讀小說時渴望偷情的女人,想賺錢的底層移民,逃避回憶的洋行經理─在永井荷風筆下可憐又可愛。外派美國的部長本來也想「像西方人出入俱樂部和賓館,但沒錢的話,還是靜靜讀點書吧。」家庭主婦則說,每天待在家,晚上還出去看戲就太不像話,於是在長椅上看了不少書。永井荷風太明白生活的況味,他知道沒人一開始就想看書,只有在不滿足的時候才讀。如果說書本是人生的解痛藥,我想藝術家大概是些不合時宜的傢伙吧。世間這樣的名利場,年輕藝術家覺得成名的前輩不夠珍惜每一次機會,自己絕對不要變成那樣的人,否則──在這裡奮鬥的自己又算什麼呢?
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什麼新鮮的事,同樣的紛爭總是不斷重複。國家之間的外交不外乎是甲乙雙方的利益衝突:戰爭不過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銀行破產、選舉拉票,汽車翻車,強盜殺人……這個世界上每天發生的事都單調之極,毫無變化……對這種週而復始的人生事件還抱持濃烈興趣的美國人,應該是最幸福的。
永井荷風的時代,加州因為日美關係緊張禁止日本學童上學。我在駐村,也得說明台灣和泰國有何不同,回答台灣是不是中國的一部分,還有不太清楚但盡力的香港普選問題。幾天後,我遇見駐村的北京女生C,她很年輕,碩士剛畢業,準備闖蕩紐約,我們坐在樹蔭下的長椅,談著迷惘的事,關於第一次出版,第一次畫展,搬到不熟悉的地方,戰戰兢兢想在這個領域站穩。這裡的困境,那裡的困境,留學生的徬徨,無論如何想闖一闖的心志。
出生在自由國度的人,真的可以得到幸福啊……
永井荷風在芝加哥的春天寫下這樣嚮往的句子。我跟C在美國晚秋的草地望著清澈的河水,這兒的人說河流過去也曾受到汙染,但如今已經恢復生機。我們在別人的國家呼吸自由的空氣,描繪未來的圖景,談著或許遠遠超過藝術家能力的事。雖然知道寒冷的冬天漫漫長夜就要來了,但清醒的人一個又一個多起來了。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像是彼此確認一樣,說:這一切,未來,會改變的吧。
文�陳又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