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享權利,也要負責任
一般言之,從歐洲發軔的現代文明,是由十六、十七世紀開始。東方傳來的火藥,炸毀了封建城堡,也因此結束了封建社會;羅盤的使用,使歐洲的船隻可以在茫茫大洋中尋找航道;紙張和印刷,使思想和訊息都能保留長久,也傳播到遠處。尤其最後這一項,帶來的是宗教革命和啟蒙運動。歐洲人終於擺脫了天主教教會長期的神權統治,開始尋找自己。
啟蒙時代,人找到了個人的自覺,這一自覺,帶來的是「個人主義」。於是,按照韋伯(Max Weber)的理論,個人必須要有所表現,才能印證上帝的神恩:這是資本主義發展的工作積極性。個人向政府爭回自己的權利,國家只是許多公民合約的共同體。科學的追尋,則是擺脫了神意的束縛以後,以自己的理性,追尋對於一切事物的解釋。這幾個方向的發展,乃是現代文明的重要基石。因為如此的積極進取,在四、五百年間,人類締造了現代文明,這是人類歷史上輝煌的篇章。
現代文明起於歐洲,擴及於美洲,經過三、四百年的發展,擴及了整個美洲新大陸,以及印度洋與太平洋等廣大地區的殖民地。歐洲人占領土地、掠奪資源、奴役勞力,憑藉如此龐大的力量,主宰了世界,達四百年之久。歐、美學者不斷討論,現代文明為何能夠發展至如此地步?但是,至今幾乎沒人正面地提出結論,西方人是如何以槍砲、組織能力和工業生產能力,奪取了這麼一大片原居民擁有的土地,奴役了歐洲以外大半的人類。
本書的各章,就是敘述現代文明的發展過程。此處必須要提出者,乃是現代文明發展的基石:「個人的自覺」。在韋伯理論中,資本主義內的個人,還是經過神恩的眷顧,才能成全其事業。個人不能為一己之私,為所欲為。國家共同體內的個人,雖然有自由,但對這共同體也有相對的責任。科學發展過程中,出現兩種不同的態度:有人以為科學萬能,可以解決一切困難;也有人抱持謙虛的態度,認識到未知的範圍,遠非我們能力能夠完全理解。技術的使用,有人竭澤而漁,也有人不敢一味「戡天而用之」,仍然保留對自然的一分尊敬。
二十世紀以來,科學研究迅速發展,加上全球化以後,人類文化的多元,猶太教與基督教的神恩,不再能約束個人主義的脫疆而去。於是,資本主義追逐利潤,壓過了個人主義對自己的約束,一變而無所不用其極。在國家層面,共同體的組織複雜,事務繁重;公權力的壓力,也壓倒了個人的自由。在科學發展方面,不斷追尋的「浮士德精神」,再加上知識也成為資本和權力,使得有些科學家,忘記了求知本身的基本態度。技術的使用促進了生產,對人類的物質生活,創造了空前的舒適和方便。但工業化的後果,使得生產量愈來愈大,取之於自然的資源也愈來愈多,終於造成了今天對於自然環境的極大毀損。
綜合言之,原本是人類自覺的個人主義,竟逐漸轉變成只顧到自己的自私。每一個人的自私,都有可能損害別人的利益之處。整個人類社會,就成為人與人之間彼此競爭,不再是彼此的合作。更可慮者,「自私」導致的自我封閉——人際疏離、親情淡薄、家庭破碎、社會解體,人與人之間沒有溫暖的情感,卻有愈來愈多的彼此利用。在人類本身解散為無數游離的個人時,占盡資源的強者和富者,以暴力壟斷資源;「權利」和「權力」之間,不再有公平和互惠。一個統計指出,美國自殺的人數,平均每天有一百五十七個人,死因大多是由於孤獨、無助和工作壓力,所產生的憂鬱症!
經過四、五百年的發展,現代文明竟走到了夕陽啣山的時光,再下一步,也許就是茫茫長夜。今天,我們也許還可以欣賞燦爛秋光。這本書,只是停車沉思,然而,我們不能只是感慨。本書的最後一章,正是我將接受重大手術的前夜,所留下的叮嚀,我不過盡一己綿力,提供這一代和下一代思考:盼望各處人類共同締造第二個「現代文明」,對「人�我」、「群�己」、「天�人」彼此關係,有較為妥善的安排。
許倬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