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這本書寫成六年以後,我居然成了獅子山的居民——作家真該小心自己在承平時期選擇前往什麼地方度假娛樂,因為一旦發生戰爭,他很可能會在因緣際會下回到那裡工作。飛機從拉哥斯起飛,在高空中沿著賴比瑞亞海岸前行。我俯瞰那綿延至天際的白浪拍岸景象,內心湧起一種奇特的感覺。我又看到那個由一堆簡陋小屋簇擁而成、名叫「大巴薩」的地方,我曾經在那裡解散與我同行的一群挑夫。飛機又飛過一座孤立的白色小建築物,那是英國設在蒙羅維亞的領事館。我的目光從蒼空往下尋溯我從自由城到凱拉渾的行旅足跡,看到同樣那種用燈泡照明的小火車,同樣那些供旅人歇腳的客棧,一股奇特感受又在心中油然而生。
當我回顧那一切,我不禁為自己當年描述自由城的苛刻字眼感到些許遺憾,因為現在的自由城已經成為我走過春夏秋冬、長期工作生活過的異鄉家園之一。當年我旅行到那裡時,曾經非常嚴厲地譴責周遭人們慵懶怠惰的劣根性,但當我自己在那裡待上一年以後,我竟也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同樣的特質。儘管一個旅人若只是路經某處,經常會落入一些謬論的巢臼,在當地住久的人在熟悉那個環境以後,倒也難免演繹出另一套謬論。然後,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我們將不再留意許許多多的細節。若要現在的我再次提筆描述自由城,想必我描繪的畫面將美好得異常造作,因為我對自由鎮的記憶,已經開始主要只呈現在幾個詩情蕩漾的情景:燦爛的日落時分,所有紅土小徑在數分鐘時間裡驟然染上玫瑰的色澤;從前關奴隸的老碉堡前,一具大砲靜謐地斜躺在草地上;荒廢的鐵道,空無一人的殘破小火車站,雞隻在其間穿梭覓食;向晚六點,下班後第一杯粉紅琴酒的動人滋味。我開始忘記在偶然到訪的過客眼中清晰可見的一些事——無以言喻的骯髒污穢,疲憊眾生的不快樂及他們不由自主的造孽行徑。然而,由於這幅畫面終歸也是真實,我決定讓它繼續展現在讀者眼前。
倫敦,一九四六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