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遺失訊息的藝術
親愛的讀者(reader)——我以這個詞彙替代那些一般而言更適用於攝影集的詞彙:精讀者、觀察者、瀏覽者、觀者——親愛的讀者,你手上可能有這樣一本攝影書,它就像是由阿根廷幻想詩人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所「拍攝」:一本沒有照片的攝影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沒有拍下照片的照片;而這些照片所提供的遠比用相機拍下來的更加生動。
由威爾.史狄西(Will Steacy)編選的這本精采絕倫的文集,是克萊因(Ives Klein)於1958年在艾瑞斯.克勒特藝廊(Iris Clert Gallery)推出的那場僅展出空蕩蕩空間的展覽後,一種逐漸為人熟悉的當代藝術類型嗎?是虛空、消極、拒斥、反藝術策略和行銷花招歷史的最新一章──正在用他們的方式定義當代藝術嗎?我們聽說過不蓋房子的建築師、放棄製作實物的藝術家、不說故事的電影工作者、僅探索寂靜的音樂家,以及在靜定瞬間陶醉深陷的編舞者。但是,放棄影像的攝影家——這一定是消極空間最後的探索者。我所說的,是現在那些古典正統派的攝影家們,而不是那些已經放棄透過傳統相機尋求更偉大的政治關連性、或是掠奪難以言說之物的攝影師們。
說真的,本書所蒐集的奇聞軼事,正因相當私密而個人,正好反映了在攝影領域中正在形成的危機──一個發自這個文類自身的自覺危機,同時也是與影像在如今媒體飽和的世界中應該扮演的角色中逐漸變得曖昧有關的危機。是的,攝影是一種返祖現象,是對於直至今日為止的科技化奇觀世界所做出的一種本能回應,是一種跟大量收集腳指甲屑相去不遠的瘋狂編目。然而現在,每張人們為了作為一種生活方式而拍攝的照片,裡面都帶著一套引用符號,一種加了括號的感知形式,說著:「別相信我!」、「我真的是這樣向你呈現的嗎?」還有「你真的該看嗎?」畢竟,「這重要嗎?」
在本書收錄的這些回憶記述中,特別是攝影實踐在道義上模糊不清的特質,著實讓人有些苦惱(儘管這些影像流通和控制的機制並沒有更廣泛地被理論化,以削弱最忠誠的政治立場)。這些經過再三斟酌考量的想法通常是以個人角度為框架所形成的,我想稍微檢視其中的一些,因為他們相當準確地表達了攝影如何──並且為何──在社會、政治和心理學的層面上,與其他藝術不同。
首先,這裡描述了很多種錯過、沒拍下的照片(就像有許多暗影),有不可能拍下的照片、也有被阻止而不能拍攝的照片、拍下來但是失敗了的照片;甚至有幾乎都要拍下來了、但是卻放棄了的照片,可能已經拍下來但卻被放棄的照片、在被拍下以前就已經錯失而成為記憶的照片,當然還有明明是拍攝某物、但洗出來卻大相逕庭、無法直接表現其主體的照片。這些藝術家在某種程度上,也重寫了史蒂西那種對其他人照片所加上的指導性、補充性的描述,不論是好是壞。看看陶德.希朵(Todd Hido)對他父親曾為母親拍過的一張古怪奇特的情色照片之描述,就能看見這張照片如何持續糾纏著他,揮之不去。
後馬格蘭(post-Magnum)新聞攝影記者的兩難,常常落在「放棄的照片」這一類別,這個在去做(to be)與拍照(to shoot)之間不得不抉擇的結果,也同時是悲劇性地打擊了攝影家凱文.卡特(Kevin Carter)的選擇題。而另一位攝影師艾德•卡許(Ed Kashi)則是在巴基斯坦的路邊遇到了一起糟糕的交通事故,而他的旅伴立即採取行動這點狠狠地動搖了他身為攝影師的矛盾心理:這位身為電影工作者的旅伴,馬上跳進現場、化身即刻緊急救護員,把卡許獨自晾在一旁。是要去做,還是要拍照?儘管這裡並沒有正確答案,但是卡許對於錯失這張照片卻感到相當懊悔,彷彿被切除了一片記憶似的。同樣的矛盾以相當不同的形式,襲擊了艾莉諾.卡魯奇(Elinor Carucci);她既是一位攝影師,也是一對雙胞胎的母親。與即便兒女已成人、都還欠缺與他們直接接觸的莎莉.曼恩(Sally Mann)不同,對布魯奇的母性而言,最根本的挑戰就是當一個母親,「攝影家向母親宣戰,然後在那些日常戰爭中,我體內的母親經常是獲勝的那一方」她說。
卡魯奇的描述就如同她的照片一樣,既深切、真誠又細膩傳神;而且對我而言,她的敘述突顯了許多回憶下潛藏的挫敗感。這些描述如此鮮活生動──儘管以各別不同的方式──因為他們當著經驗的面遭遇了照片的根本匱乏。就像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所理解的那樣,回憶並不絕對、或無法由視覺主導;它是交感的、是一種結合,甚至是好些感覺雜在一起的混亂失序,無法簡單僅以影像表全或封裝壓縮。一張照片可以作為回憶的刺激物,也可以產出寶藏;就像當你往床底下看的時候,偶然發現你一直確信早就遺失了的棒球卡,但一張影像,在那無以名狀的微妙、恐怖、幽默,以及我們所歷經驗之相互關聯的複雜性面前,總是保持緘默,拒作答辯。許多攝影師提供了他們希望拍下的照片描述與清單,但他們似乎也同時承認,那些吸引著他們的瞬間片刻,往往都來自現實的某些性質或是直覺,而這些都是照片所無法表達的。語言自身不也時時刻在面對這樣的侷限嗎?
正是這折磨人的匱乏,驅使著攝影家繼續尋求更多的影像、同時悔恨錯失的機會──也讓詩人寫下更多的詩篇。如攝影家格瑞.溫諾葛蘭德(Garry Winogrand)所說,攝下整個世界的欲望本身,並不是為了要恢復或創造記憶。它是一種確認經驗可被表現出來的需求──如果它不可被理解的話;同時它也是創造一種驅邪庇護靈光的需求。而有時候,為了獲得那樣的認肯,你不得不放棄追求它。如同攝影師喬妮•史丹貝克(Joni Sternbach)在書中提到,她曾經沒能拍下一名年輕男孩的照片,這男孩是一個在加利福尼亞衝浪者的兒子。因為男孩不願意合作,所以喬妮放棄了這張照片,但男孩卻反而給了她一張自己的拍立得,她現在都還保留著。若喬尼還是設法拍下了那張照片,那麼被拍下的那張照片是否還具有足夠表達這兩人情誼的意義性呢?
或許唯有無法想像的死亡到來之際(這是個怪異的矛盾修辭:死亡可能在場嗎?),我們才能僅以話語、或甚至更少的表達,以我們自己及我們保留在內心的那些,來真正面對放手(�放下)的創傷。
萊爾.瑞克塞 (Lyle Rexer)